念到此时,林月华缓了缓,情绪低了下来。 “ 呜呼!灭六国者,六国也,非秦也。……后人哀之而不鉴之,亦使后人而复哀后人也。” 这篇赋,字里行间都是大秦奢靡的批判。 或许是先前“大秦早亡”的消息,现在嬴政的情绪平稳地不可思议。 “愚昧,可笑。” 嬴政淡声,林月华噤声,而一旁的赵高愤然出声。 “信口胡诌!” 赵高面色涨红,被气得不轻。 在嬴政身边待久了,赵高也被嬴政染得神色不动,可今日却接连愤然。 “长城河渠的确动民动财,但也是不得已而为之! 若是不修建长城抵御匈奴,怎么能够安心强国?若是不修筑郑国渠,中原连年大旱如何解决?!大秦以功论爵,若是不兴建动工,战事减少,百姓布衣怎么会抛弃懒惰勤奋生计?! 大秦极奢更是荒唐至极!分明是民计富余之象,若是天下不安,哪来胡诌的依据?且秦律有定,随意丢弃污秽的人,施以黥刑,更何况将其丢弃渭水!!” “……你说的没错。” 历史如何,本来就是众说纷纭,林月华没有反驳,也无从反驳。 “造就一个王朝需要地利、天时、人和,可覆灭远比创造维系简单的多,只要有心。” 林月华虽然年岁不小,但是心计远不及久在高堂的人。 谈论到和嬴政相关的史料,对方态度热络,而提到后世又对赵高有些忌惮。 嬴政何等聪慧,稍一思咐就能察觉到其中不对劲。 “与赵高有关?” 林月华:! 赵高:! 林月华没想到嬴政已经猜到这个地步,自己明明什么都没有说。 而赵高更是没想到话题会转到自己身上。 敏锐地察觉到不对劲,秦国覆灭,与他何干? “……是、是。” 从惊诧中回神,林月华点头肯定。 “秦始皇十二年,秦始皇驾崩,丞相李斯封锁消息。宦官赵高借机篡改遗诏,赐死公子扶苏,改立胡亥为秦二世。” 赵高惶恐,没想到对方竟然真的编排到自己身上来,正要出声,便觉得肩上有着无形的压力累积。 赵高艰难抬头,只见到帝王眉眼半阖,侧脸喜怒难辨。 陛下在向自己施压。 赵高冷汗直冒,默默跪下。 就算对方是诬告,但仅凭陛下此时的情绪,他这个时候辩解,无疑是雪上加霜。 “沙丘政变”“铲除忠良”“掌握大权”“陷害李斯”“指鹿为马”“导致乱世”…… 听着这位客卿将这一桩桩、一件件编排的逻辑完美,连赵高都差点以为自己曾经做过。 等最后一个字落下,鸦默雀静。 “啪!啪!啪!” 短促的掌声声音不大,但让林月华不禁打了个冷颤。 嬴政放下手,气极反笑,薄唇微勾,语意不怒不喜。 “赵高,中国一大奸相,朕的中车府令到底是大才小用了。以宦官之身,搅弄风云,只手遮天。依爱卿看,朕这个皇帝,什么时候做到头?” “微臣不敢!陛下严查啊!”赵高猛地磕头。 “这些都是这位妖女的诬告之词,微臣伺候陛下多时,陛下还不了解微臣吗?!” “鸟!封豸豺狼也!!” 像是被这句话引爆了炸药桶,嬴政怒气填胸,抄起手边的茶杯砸向赵高,正中对方后脑勺,碎片四溅。 “我就是太了解你了!高小子!!” 嬴政去掉自称,唤赵高很久没有喊过的、带有贬低意味的名称。 可就是这一声,让赵高意识到陛下是真的信了林月华的话,不可置信地抬头。 “以你的能力,掌控这一切易如反掌!” “你扪心自问!若朕身死,你半分这样的念头都不会有吗?!” 嬴政万万没想到,他以为的护身利刃,有朝一日,会指向自己的胸膛! 【“鉴史自省”,进度30%】
第3章 “啪嗒。啪嗒。” 清风穿堂,只有水滴砸到地面上的声音。 嬴政不断喘着粗气,试图平复自己满胸的怒气,但是效果甚微。 哪怕嬴政只是坐着,也仿佛泰山一般气势磅礴,压得在场的人透不过气。 林月华双手止不住地颤抖。 她的爷爷是从战场上退下的军人,不怒自威,但压迫感始终比不上君王。 连处在边缘的林月华都恐惧不已,更别提在皇帝暴怒中心的赵高了。 赵高胆战心惊,后脑鲜血汩汩,顺着脖颈自脸颊滴落,一下一下,砸在地上。 血液一滴滴汇聚,赵高充满茫然与纠结。 他不知道事情为什么会变成这样,突然出现的妖女,仅凭毫无根据的言论,就让陛下深信不疑。 嬴政看着赵高,看着这位自己寄予厚望的大臣,看着这位一直服饰与他的内侍。 “你敢以命起誓,若事态当真如此发展,你不会?” “不会篡改遗诏?” “不会戏谑帝王?” “不会枉顾无辜?” “不会将大秦,推入覆灭?” 嬴政质问的每个字,饱含怒火,但夹杂着难以察觉的失望。 赵高身影一滞,他察觉到了。 陛下这么问,赫然心里已经有结果。 可陛下还在等自己的回答,要让自己亲口承认,承认这些子虚乌有的事情。 正如嬴政了解赵高,赵高也同样了解嬴政。 外人眼里,陛下暴虐无情,心狠手辣,可是赵高知道。 陛下心地柔软,律法无情,但在情理之中的减刑,陛下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而对于自己,不但不从轻,反而加倍责罚。 在国难当头时,陛下每日难以下咽,伏在案边为民计绞尽脑汁,再三斟酌后才会下达法令,直到推行成果尚可后才有空喘息。 陛下一向热爱读书骑射,少时往往会带自己一同在山间驰骋,可现今,这些都成了烦扰陛下政务的琐事。 血液已经聚成一扇明镜,赵高垂眸,便见到自己平静的眼睛。 “……小的会。” 林月华:! 寂静中响起赵高的应承,林月华猛地抬头,没想到赵高居然这么干脆地就承认了自己的野心。 比起林月华的愕然,嬴政听到回答后只是微微阖眼,没有意外。 赵高抬头,仰头看着嬴政,深蓝的眼眸倏然幽深,可语气真挚,但开口便让林月华倒吸一口凉气。 “小的会这么做。” “啪!” 又一盏茶杯正中赵高眉心,划破皮肤,鲜血涌出。 赵高恍似未觉,自顾自地说道:“小的从小便生长隐宫,是陛下将小的带回,教我读书识字,教我辨别黑白,教我律法。” “啪!”第三盏。 “陛下勤劳勤政,天下未定。如果陛下当真……”赵高一顿,略过那个词语,“……的话,小的会辅佐新王,继续陛下未完成的基业。” “扶苏公子仁政,可与陛下的政见一直不和。如若扶苏公子上位,大赦天下,法不成法,必有大乱。” “谁给你的胆子揣测朕?!” “啪!”第四盏。 赵高脸上血迹蜿蜒,但是赵高任由鲜血漫进眼中,视野一片猩红,连同着黑衣的帝王都变得鲜血淋漓。 像是隔着这层痛觉,一眼望到了那荒唐的污言中、毙在沙丘的嬴政。 赵高恍惚了一瞬,倏地鼻酸哽咽。 “……是。陛下智谋,无人能及。” 世间唯一的帝王,只有嬴政。 已经见过腾龙,怎么会安心居于泥蛇? 思想狭隘、无大局观、贪图玩乐……哪怕是按照现有的律法行事,都让国局动荡,更别提实现陛下未尽的抱负。 这样的胡亥,这样的秦二世,哪里配让自己尽心辅佐?不如取而代之! 他虽然身体残缺,但论文学野心,丝毫不差。 刃虽利,也要看是何人执刃。 赵高眼里血色汇聚,缓缓流出,冲洗着粘稠的血液,但泪水势弱,竟混入其中,鲜艳无比,映入嬴政眼中。 案几上的杯盏已经所剩无几,嬴政手背青筋暴起,手中紧握的茶壶却迟迟未下。 他的内侍,赵高。 自幼聪慧,文武双全,待自己忠心耿耿。 为了侍奉自己,甘愿阉割为宦,和他一路扶持,从异国弃子,到一国之主。 哪怕先前触动法律,理应死刑,但常年辅佐积累的国功,抵下死刑绰绰有余。 如果不是身体残缺,对方早就同李斯顿弱一样,名满天下。 但也就是这样的人,亲手毁掉了他们共同的基业。 “咔嚓!” “老祖宗!”林月华下意识惊呼出声。 嬴政手中的茶壶瞬间被捏碎,碎屑卡进掌心,同茶水一起溅落四处。 辛辣的酽茶渗入伤口,泛起生疼,却不及嬴政半分痛心。 “陛下!” 已经变成红人的赵高见嬴政受伤,眼泪泗流,眼眸恢复清明,忙不迭跪行到嬴政面前,哭到。 “陛下,万事都是小的的错! 是小的不分黑白,将陛下教诲都吞到了狗肚子里!你要怎么惩罚小高子都可以,但是万万要保重龙体啊陛下!!” 赵高从怀中抽出手绢,小心翼翼地捧起嬴政的手,嬴政冷眼,猛地将对方的手推开,一脚将赵高踹翻在地。 “自以为是的混账!蠢笨如豚!” “纵然扶苏心慈手软,不成气候,但他的治国才能确是无可辩驳,岂是你能够一语评定他的为君政策?” “朕之所愿,乃大秦千秋万代,华夏盛世!一时的荣华并非永恒,即定的安治才是大势所趋!宦官宵小!朕没想到你思想竟然如此狭隘!是非大局,竟然都没学到半分!” “是,小的不知自量。陛下莫要气恼。” 赵高此时已经完全忘记自己压根没做过,乖顺应下嬴政的每一句骂。 嬴政越想越气,压抑下来的怒火又猛地上涌,见赵高已经成了个血人。 余光瞥见安静如鸡的林月华,嬴政还是克制住将案几掀翻的冲动。 深吸一口气,嬴政重重捏了一下鼻梁,手拿开后,鼻梁两侧被印上两道红印,配上嬴政凌然的面容,恍然神明落下的印记。 林月华低着头,视线热烈,被嬴政的美貌摄住魂。 她这迷人的老祖宗怎么这么帅啊啊——! 淡定!矜持!现在发花痴太不合时宜了! 为了遮掩,林月华视线扫过一地狼藉,想了想,小声道。 “陛下。” 嬴政扭头,便见林月华脸倏地一红,有些羞涩地抓起宽大的衣袖,挡住自己半边脸,只露出清冷的凤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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