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摇摇头,随即又恢复如常,“只是有些累,但是一见到环儿我就觉得好多了。” “真的?” 薛玄状似哀怨地看了他一眼,叹气道,“唉……我早就回来了,但偌大的春山居却只有满室空寂,环儿久久未归,害得我相思病都要犯了。” 贾环伸手去扯他的脸,“我这不是回来了么,干嘛说得这么可怜。” “好狠心的人,外边天都黑了才回来,抛夫弃子……唔。”他的嘴被猛地捂住,只能用眼神施以控诉。 贾环被他这么乱扯一通,都忘了自己要说什么了,恼羞成怒道,“你有病啊,我们哪来的子?” “喏。”薛玄抬手指了指门口。 只见乌云和雪球,还有蹲在乌云脑袋上的那只玫瑰鹦鹉,三个小家伙正蹲在门外探头朝里看。 “……” 他顿时有些哭笑不得,“怎么连个声音都没有,还不进来。” “汪呜。” 在楼下陪着它们胡闹玩了一会儿,贾环就和薛玄一道回了卧房洗漱,“明日还有朝会,早些歇了罢。” 虽说要歇息,但他下午在甘棠院睡得久,一时怎么也睡不着。 “对了,陛下今日召你做什么去了?被你一个打岔我都忘了问。” 薛玄发现贾环的指甲稍微长了一点儿,便将人抱起来放在腿上坐着,取来一把小银剪子为他修剪。 “太后娘娘的寿辰不是近了么,陛下要亲自前往五陵山祭祖祈福,命雍王在朝监国。” 他点点头,“那陛下是准备让你同去,还是准备让你留京?” “这倒没说。”薛玄的视线一直放在他粉润的指尖上,动作仔细而轻缓,“或许要等过了春狩再打算。” 贾环闲来无事,见着窗外风雨交加,便咿咿呀呀唱起戏文来,“自幼父母娇生养,盈盈十五嫁王昌……风雨不测人难量,暗室何必日月光……”① 这是一段本该带着点儿怒气埋怨和委屈的唱词,但他无此心绪,配着嗓音清澈婉转,反而倒像是在诉衷肠一般。 “上回还说不喜欢这出戏呢。” 他指了指外边,“不过是有感而发。” 薛玄收起银剪子,轻声道,“春日多雨,难免徒增愁绪,这两日可还胸闷了?” “好多了,张太医那药还是有用的,可惜等到夏日又要换方子了。”他现在每回喝药都在心里暗示那不是药,是酸梅汤。 似乎只有这样,他才能觉得自己是个身子康健的正常人。 贾环撇撇嘴,有些不大高兴,翻身往里躺下了,“睡觉。” 薛玄伸手将人搂进怀里,亲了亲他的侧颈,“睡吧。” 两人各怀心事,合眼未眠,直至三更方歇。 ……………………………… 次日申时,吏部散值。 贾环昨夜本就没睡好,又赶上大朝会,白日哪里有精神,不过是强撑着,面色也十分疲倦。 “三爷。”芦枝将车凳子搬下来放好,“侯爷到雍王府去了,说会晚些回来,怕是赶不及一道吃晚饭,让您紧着自己别等他。” 他抬步上了马车,“知道了。” 芦枝坐在前边驾车,轻轻挥着马鞭,“驾。” “等等,先去一趟相国寺。” “是,三爷。” 不是初一十五的日子,时辰也不上不下的,所以来相国寺敬香的人比常日里少些。 贾环在大雄宝殿虔心跪拜过,便起身去找了主持。 净尘正在后院的菩提树下合眼打坐,除了落叶与微风,四周没有一点声音。 他的面容沉静从容,境界超然,好似这世间的忧愁烦难都与他无关。 在离他两步远的地方有一张蒲团,贾环缓步上前跪坐,手中执着那串摩尼宝珠。 “施主面色忧愁,眉心微蹙,似是心中不安。” 净尘收起手中佛珠,双眸微微弯起,“比之上回相见,您的气色有些不好,可是身体有恙。” 贾环淡笑了笑,“久病之人,自来如此。” “施主今日到此,想必是有所求。” 他抿了抿唇,踌躇道,“主持修为高深,不知能否看出我的寿数……” 净尘沉默半晌,看着贾环的眼神温和而宽容,但终究还是道,“此为不可说。” “……” 他紧绷了许久的情绪猛然消散,一下子泄了气,沮丧地垂下眼睫,显得有些委屈,“白紧张了。” 净尘轻声道,“抱歉。” “既是不可说,又何来抱歉呢,我明白您的难处。”贾环双手合十,“多谢主持。” 他摇了摇头,“人之寿数于天地不过转瞬,施主宽心就是。” 虽然没有得到想要的答案,但经过方才的心绪起伏,贾环也确实缓解不少,“于天地虽渺小,但于我却是所有。” 他身有宿疾自来体弱,长年汤药不离口,虽近些年好多了,但终究和常人不同。 寿数的长短,决定了他在这世间还能停留多久,还能陪所爱之人多久…… 幼时在书中所看,古人以自身而祈求长生,他还觉得可笑,如今可真是笑也笑不出来了。 “这么些年在贵寺求了不少签,佛祖慈悲,倒都是好签,但最多也只得一句‘病者瘥’,我心里没底……” 净尘叹了口气,“生死自古周来复始,执念太深,只是空寻烦恼。” 贾环捂着脸揉了揉,紧皱的眉头慢慢松开,如释重负道,“你说得对……想再多也是无用,生死之事又如何能定。即便明日我的病就好了,后日出门意外被马车撞死也不一定。” 哪有这样说话的,就连面容长年温和沉静的僧人,闻言也不禁失笑,“与其葸葸过虑,不如珍重眼前,施主明白就好。” 他从蒲团上起身,合掌道,“今日多谢主持,时候不早,我先告辞了。” 净尘回了一礼,“起风了,春雨含潮,施主保重。” 天渐渐暗了下来,乌云将日光遮住,带来阵阵湿意。 芦枝正候在院外,见贾环出来便将手中披风为他系上,“三爷……主持和您说什么了?” “没什么。” 一路出了相国寺回到贾宅,春山居内只有晴雯和云翘在二楼收拾卧房。 贾环身上乏力,只能靠在榻上倚着软枕,“芦枝。” “是,三爷。” 他端过茶盏抿了一口,“昨日薛玄进宫,陛下到底和他说什么了?” 芦枝愣了愣,“三爷怎么想到问这个了,侯爷没跟您说么?” “你觉得呢?” 他与薛玄每日同枕而眠,亲密非常,他了解薛玄,就如同薛玄了解他一般,又怎么会察觉不出。 芦枝挠了挠头,左右看看,侯爷不在、侧生不在、李素那个闷葫芦也不在,连个能和他使眼色的人都没有,“三爷,我……” “怎么,薛玄还特意吩咐了,不叫告诉我?” 他连忙摆摆手,“不是不是,侯爷什么都不会瞒您的,只是如今事情没个定论,还不到时候。” 贾环笑了一声,“我现在就想知道。” 芦枝没法子,只得将昨日之事和盘托出,“陛下召侯爷入宫,其实是为了……” “茯苓脂?”他有些惊诧,“世上……真有这种东西?” 更令他诧异的是,这么多年,薛玄竟然一直都在为他配药。 贾环虽也看过那药方,但却从未寄希望于此,那方子也不知是怎么拟出来的,所记的药材几乎都是稀世奇珍。 若是真能凑齐了制出药来,说是仙丹也不为过。 “好在家中生意遍布天下,这几年集齐了大半药材。侯爷一直命人留意着,又花费了许多功夫才寻到麝王香和龙骨沫,就只剩下了茯苓脂这一味。” 芦枝也觉得天意弄人,“但是如今好容易找齐了药材,那块茯苓脂却只够配半副药……侯爷难免生气。” “怪不得……”贾环这才明白,“怪不得他昨天面色那么差。” 话间,外边又下起雨来,晴雯和云翘从二楼下来,“三爷,该用饭了,屋内已经收拾好了。” “知道了,我要先沐浴,待会儿再传饭罢。” 芦枝摸不清他的心思,只得道,“三爷若没有旁的吩咐,我先退下了。” 贾环摆摆手,“去吧。” …………………………… 薛玄从雍亲王府出来的时候天已经黑透了,芦枝与侧生正等在门外,“侯爷。” “环儿今日如何?” 芦枝手上攥着马鞭,嗫喏道,“三爷下值后去了一趟相国寺,回来后就问我昨日陛下为何召您入宫……” 他顿了顿,却没再说什么,随即踩着凳子上了马车。 “我是不是说错话了?” 侧生对此一向并不敏锐,只是道,“雨停了,先回去吧。” 春夜微凉,明亮的烛光从二楼卧房窗棂中透出,显得静谧而温暖。 贾环才用过药坐在榻上看书,脚边卧着乌云和雪球,正在无聊地甩尾巴。 “环儿。” 他闻声抬头看去,便将书放下,“吃过饭了么?” 薛玄点点头,将食盒放在案上打开,从里边拿出酥饼和豆卷。 “昨日忘了,今日补上。” 贾环忍不住笑了,伸脚踢了他一下,“明明就是忘了,还骗我是人家没出摊。” 他无奈地将人抱进怀里,“是我不好,本想等到打听出茯苓脂的消息再告诉你的,怕你失望。” 其实他从前也提起过,只是每回都阴差阳错地,贾环不是睡着了就是喝醉了。 后来就觉得不必说了,他自己期盼着就够了,何必让贾环也一起,若总是找不到,那份担忧失望也只是自己担着。 “环儿也想让自己的身子快些好起来,对不对?” 贾环伸出手臂搂住他的腰,“想肯定是想的,我跟你说我今天特别蠢,我还去相国寺问主持能不能看出我的寿数。” “呵。”薛玄不禁笑出声来,捧着他的脸捏了捏,“怎么这么可爱?” 他撇撇嘴,故意恶声恶气道,“结果他不告诉我,肯定是记恨我上次骂他小气了,哼。” “不过主持说得也有道理,其实我的身子现在已经好很多了,何必自寻烦恼呢。” “就算是没有那副药,这样慢慢养着,也会好起来的。” “如果我注定寿命不长,死在你前头了,到时候我就带你一起走,我们殉情。” 薛玄听了却没有丝毫惊讶,反而道,“这是自然,我已经让人选好了双人棺的木材,再过几年就择个吉日让人做出来。” “?”贾环抬起头看了他一眼,“你怎么比我还毛病。” 他笑了笑,“做生意习惯了,总是喜欢早做打算。” 这话说得,直白中带着一丝幽默,诡异中还莫名有些温馨,搞得贾环不上不下,都不知道说什么好了,“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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