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几乎连痛呼出声都做不到了。 “夷则……夷则……对不起……对不起……”乐无异把他圈在怀里,生怕碰到他的伤口,只能俯下身去紧紧抵着他的额头,泪水一滴滴落在夏夷则脸上,带着滚烫的温度。 那泪水滑进夏夷则的眼眶,又随着他闭上眼睛的动作而自眼角汇成一线流下。 看上去就像是……他在哭泣一般。 夏夷则本来就是刚醒,虽然一直注射营养剂,但身体毕竟还很虚弱,一个小时里活活疼晕过去两回,他自己什么也没说,倒是乐无异一边帮他清洁身体一边哭肿了两只眼睛。 好容易疼痛缓和了几分,他半是脱力半是昏沉,意识逐渐与躯体分离,像是沉入冰川巨大的阴影之下。乐无异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梳理开的眉头再度纠结在一起,青年英俊的面庞在洁白的枕上辗转,留下汗湿的印记。 乐无异叹了一口气,然后又抽了一口气。因为刚刚咬牙咬得太紧,腮帮传来近乎痉挛的痛楚。 ……陪个床陪到脸抽筋,还真是新奇的体验。 他站起身来准备回房间去冲个澡再过来——夏夷则一时半会儿大约醒不了,他这一身黏腻总得收拾一下。 刚打开门,就看到谢衣倚在走廊墙壁上,看见他出来,淡淡地扯了扯嘴角。 不,那大概不是谢衣,而是……初七少将。 纵使一颗心泰半扑在了夏夷则身上,乐无异还是捕捉到了师父的改变。 谢衣是谦谦君子,风度仪态上永远挑不出半丝错,无论何时何地,脊背总是挺直的。这点上乐无异觉得夏夷则和他有点儿像,可是夏夷则的身形挺直总是带着含而不露的锋利,像一柄归于鞘中的剑,而谢衣却像是一竿竹,有清风绕身的闲适与不动声色的柔和。 当他变成初七少将之后,那种闲适与柔和就被彻底地抹去了。他变成了一把开了刃的刀,不言不动的时候并不引人注目,像黑暗中的影子,偶尔挑眉发言的时候却充满了上位者独有的压迫感,刀光如霜雪。 乐无异不清楚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他曾偷偷猜测过大概是那个魔纹的缘故——谁都知道初七口中轻描淡写的“必要的准备”并没有那么简单,要潜入秦陵星,最基本的一条就是不能被各种生物仪器检查出来。他有个大胆的推断——也许初七现在身上有一部分基因就来自秦陵星。 但初七也好,谢衣也罢,都是他的师父,而且还救了他的命。 乐无异最大的好处,就是基本不钻牛角尖。所以他对初七的态度,和他对谢衣没什么两样,即使初七看上去并不是很欣赏他的这种……热情。 “师父……”乐无异嘟嘟囔囔叫了一声,浓重的鼻音让他自己也觉得有点儿不好意思,抬起手来揉了揉鼻头。 “夏夷则醒了,心定了?”初七的语调里似乎总是带着一点讽刺的意思,但是仔细去听又好像只是幻觉。 “我……”乐无异挠挠头,汗又出来了。 “这次长安星太空军六部,差不多被打残了一半。未来要怎么办,你想好没有?” “未来……要怎么办?”乐无异抬起头。 “按理来说这次失败,武兴怀的责任很重。如果他还活着的话,军部和政府里不希望看见他的那些人,估计会打压得武家再也不能翻身吧。”初七转身而行,乐无异愣了一下,连忙跟上去,听他继续说,“但是他去世了。这方面,武連城确实非常聪明。” “武連城……?”这怎么又扯到她了? “她第一时间把武兴怀最后的那段录像,在长安星的网络上捅了出去。”初七短促地笑了一声,“你最近大概没时间关注这些事情,最近武兴怀都快变成全民偶像了。战至最后一舰一炮,一兵一卒……呵,可笑有些人恨他恨得要命,可是为了振奋民心,还不得不配合这次的宣传。” “天权和开阳应该会整合为一部,武灼衣大概要上位了。武兴怀有个好儿子,武灼衣,叶灵臻,武連城……倒真是后生可畏。”初七放缓了脚步,侧过头来问乐无异,“乐无异,你是乐绍成将军的儿子,自己有什么打算?” 他的语气有些咄咄逼人。 “师父,我知道您的意思。也知道您都是为了我好。”乐无异无奈地笑了笑,“可是……我大概生来就不适合去争那些东西。” 他的眼神有些迷茫,但那也是青年人带着朝气和生机的迷茫。 “如果可以的话,我更希望能做一个纯粹的研究人员。研究一点……民用的……机械或者材料,什么都好。可是现在,如果不能打败秦陵星,那我们就什么都没有了,所以我也只好参军。说实话,每次想到自己设计和改良的东西是用来杀人的……心里还是难免有点难过。我爸他其实什么都明白,他说过,不强求我继承他的地位,走和他一样的道路……” 他笑得真心实意:“而且我最清楚自己,让我去指挥打仗那是绝对不成的,这方面夷则都比我强太多。我就老老实实在军队里混着吧,能有几分力就出几分力,等我们赢了,我就找个研究所呆着去,或者回去给您当助教,您可别不收我。” 初七怔愕片刻,忍不住摇了摇头,叹一口气。 “啊?真不收啊……”乐无异明知道他不是那个意思,还是出言打趣。 “别耍贫嘴。” 乐无异确实是个骨骼清奇的孩子,初七想。或者他们乐家的骨骼都挺清奇。不过他刚刚说夏夷则……想来他还不知道夏夷则的身世。李胜元把自己的私生子安排在军队里,未尝不是一手光明正大的棋。 “对了,要是不收我当助教,不如收我当小兵吧。我真是攒了一大堆技术问题想向您讨教。”乐无异快走两步,和初七并肩而行,“师父,您现在是少将,这个军衔肯定不是加给您让您回实验室去当技术人员的,对吧?” 初七扫了他一眼,青年眼中带笑,口吻轻松。 他其实并不是不懂,只是不想去关心罢了。 初七笑起来,眉眼轮廓瞬间柔和,那是一个属于谢衣的笑容。 “长安星太空军建制名称的由来,你是知道的吧?” “听夷则说过,那是蓝星时代夜空中的一组星星,不过现在是看不到它们的。” “天枢、天璇、天玑、天权、玉衡、开阳……还有……摇光。” 乐无异睁大眼睛,他想起了乐绍成曾经告诉他的那些有关谢衣的事情。 “您要……担任摇光部司令?” 若非如此,何必给初七一个少将的军衔?二十一年前捐毒之战结束后,摇光部渐渐从太空军中剥离出来,现在基本做的都是后勤运输和守备工作……如今初七是要带着他们……重新踏上战场? “对,摇光部。其实它还有另外一个名字。”初七的目光仿佛能够穿透舱壁,投往无垠的宇宙深处。 “破军。” 那天最后乐无异也没能洗成澡。 他与初七在战舰内部漫无目的地前行,初七讲了一个故事。 关于二十一年前的那场捐毒之战。 那是摇光部的例行巡查,对面只有魔族的两艘中型舰和游弋在外的十数侦察舰,本以为不过是一场小型的遭遇战,还可以从对方那里打打秋风——魔族对武器的制造有自己独特的思路,在某些方面甚至可以说很值得借鉴——叶海又耐不住性子自己开着战机上了。 秦陵星的两艘中型舰上除了标配的重型武器,携带的全部都是小型穿甲弹。 穿甲弹上有定向设备,瞄准的就是人类舰艇的维生装置。因为穿甲弹所造成的创口极小,很容易被维修机器人忽略,当时除了谢衣发现主舰数据的微弱偏差从而亲自带领维修人员找出了打中主舰的三枚以外,其他舰艇都未曾发现。 弹头里附带的……就是断魂,或者说,是最初版本的断魂。 谢衣无法可想,下令摇光余部立即切断受感染区域的维生系统循环,若扩散面积超过舰船总区域的一半则做弃舰处理,幸存者利用中小舰只进行跃迁,同时联系最近的太空港进行接应并提供应急处置措施。 ——将叶海留在了敌人的包围圈里。 然而即使是撤回了太空港,因为缺乏有效的解毒剂,断魂的扩散性又太强——他几乎是眼睁睁看着自己的战友们一个个变成了行尸走肉的怪物。 可是他没事,因为他并不是长安星人。纵使平日里再同吃同睡毫无隔阂,毕竟……生来就是不一样的。 战役的伤亡结果出来之后,敌军拥有基因武器的消息被封锁——没有有效的解决方案,这种消息的散布只会引起民众的恐慌;而谢衣,则因为越权指挥和抛弃战友被送上了军事审判庭。 也许他本来是要死的。在之前的那么多年里,他实在太过于耀目了,而且还不是“同类”。 沉寂多年的流月高层第一次展现出其强硬的一面,昔日的廉贞祭司华月在和人类的最高领导者李胜元谈判的时候直接拍了桌子,虽然后来沈夜的说法不过是“身为流月之人,也只有本座能定你的死法”。 最后的结局,是谢衣以义务兵身份退出现役,他在龙兵屿休息了两年,受长安星军校当时的校长应墨力邀,转入该校任教。 而目前长安星太空军战舰上的隔断设计,就是谢衣的手笔。捐毒一战之后,太空军战舰的循环系统里都添加了初版断魂的抑制剂。这二十一年来,秦陵也并未再次使用这种毒剂。 直到刚刚发生的一号防线保卫战。 技术的重要性充分得到了体现——秦陵手里有先进的基因技术,所以他们能够解析长安星人的基因图谱,只要略作改动,就能令当初的抑制剂失去作用。如果不是谢衣带来了新的疫苗,毫无疑问人类将会重蹈捐毒之战的覆辙。 就在秦陵星和长安星的战舰隔着一号防线遥遥对峙的时候,谢衣易名初七,混进了秦陵的阵营。 他本来是去寻找一点别的东西,却在阴差阳错之下弄到了新版断魂的样品。 还有……叶海的漂流瓶。 他在某个秦陵星将军的休息室里看到了这件“收藏品”。他甚至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应该感谢那个将军这种变态的嗜好——介于他将那名魔族的所有收藏品一扫而空,还给他留下了一点小小的纪念品,他并不吝于向对方表示一点小小的感谢。 在众多形制各异的漂流瓶里,他一眼就看到了叶海所设计的那个,竹笋包子的纹章。 也只有在这一刻,他才真正意识到,当年那个横看竖看没有半分将军风骨的叶海,是真的已经不在了。 漂流瓶里有叶海的遗嘱——所有财产留给了他一直在资助的那个孤儿院所建立的马戏团,技术资料留给了谢衣;还有一段录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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