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办法,在超越想象的美丽艺术之前,人类的心理是真会感受到某种实质性的冲击的。 与现代时尚常常流行的极简主义风格不同,这张丝巾的图案极为繁复浓烈,与寻常性冷淡风高端奢侈品极有反差。但风格的差异并不影响绝对意义的美感。当丝巾上那些流畅而鲜明的完美线条在风中尽情舒展身姿时,一切由现代营销所建立的审美观念,都未免显得苍白无力了。 不知是出于什么奇怪的考虑,丝巾上绘制的居然并非常见的花鸟,而是以工笔渲染了天女、凤凰、莲花等宗教意味极其强烈的图案,错综排列、花纹复杂,是古代祭祀时才会有的大胆色彩,烘托出飘渺而高远的气氛,远离红尘蝇营狗苟的烦恼。 李哲对古代神学所知寥寥,但丝巾抖动之时时,捧花的天女迎风飞舞,丝带随纹路飘逸挥洒,其尽态极妍、顾盼神飞之处,虽尔是古风工笔画神似而非形似的风格,但那种飞扬脱俗而玄妙高华的气度,依旧跃然绢上,仿佛真是神明垂青的剪影,迥然与凡俗的造物不同。 若仅以调性而言,这丝巾上的宗教绘画似乎更近似于敦煌的风格,线条婉转妩媚,动作婀娜多姿,兼具中原与西域一切作画技法的精髓。但敦煌的壁画毕竟已经经历过千余年光阴残酷的洗礼,昔日的华贵端严消磨殆尽,所残留的仅有不可释怀的遗憾与沧桑之美。而丝巾却不同,它所展示的是敦煌美学全盛时的样貌,毫无遗憾与磨损的盛大容颜,那种迥然超乎于人性,而近似于神明降临的绝顶美感。 ……毕竟,敦煌风格的宗教绘画,原本也不是要迎合世俗人性,而是要取悦不可见的崇高神祇呀。 在这种超脱性的宏大美学之前,人类所感受的冲击是相当之刺激的。没有见过啥世面的李哲目瞪口呆,翘舌难下,直勾勾盯着这辉煌招展的丝巾不能反应。艺术之间犹有高下,与这样巧夺天工、放肆恣意的绣作相比,原本精致巧妙的木盒都难免显得庸俗匠气、不值一提了——所以那位“长孙夫人”的眼光果然绝无差错,人家派人上门送礼,便决计不会做出买椟还珠的蠢事。 年轻人手持丝巾,犹自在喋喋不休的解释,声称长孙夫人原本是想为他订做一件衣服,因为不知道尺码而无奈放弃,换为了这条特意绣制的丝巾;当然,丝巾的风格是长孙夫人自作主张,不知李先生意下如何? 如此委婉阐述数次,李哲却依旧两眼发直,怔怔出神;年轻人不能不开口询问: “李先生觉得这么样呢?” 李哲艰难咽了口唾沫: “这——这恐怕太不合适……” “为什么呢?”年轻人问道:“您觉得这条丝巾还不够美么?” 李哲一时无言。他当然不能睁着眼睛无视这伟大的艺术品,否则连良心也会隐隐作痛。可是…… “无功不受禄。”他低声道:“再说,这也太——太珍贵了。” 当年轻人展示丝巾时,随着阳光射入的角度不同,图案中天女手持的莲花亦随之徐徐开闭,展现出含苞欲放的奇景;而神女明眸善睐,慈悲目光亦随角度变动,仿佛含情凝睇,时时凝视着丝巾外对望的芸芸众生。 据说奢侈品分为两种,一种需要高额的营销与软文反复烘托,绞尽脑汁吹捧一个实际垂手可得的凡物;另一种则不需要任何宣传,只要作最为简单粗暴的展示,那就是最愚钝的傻子,都能一眼看出它的高不可攀。 李哲当然不懂什么丝织品工艺,但他毕竟不是傻子,所以当然也能体会到这精细到几乎可怕的技巧下难以言喻的心血,而与这心血所对应的天价付出,更不能不令人望而却步,言语不得。 他勉强解释:“太贵了,实在不符合规定……” “公司当然清楚规定。”年轻人微微一笑:“所以,我们已经准备了全套的手续,随时可以向上申报,作为特殊赠送的工艺品登记入库。只要您不私下转卖,就没有问题。” 公务人员不允许收受高价值的礼品,除非是在某些特殊的对外交流场合;事后也要经过严格的上报、审核、登记,手续繁琐之极。而今这位“长孙夫人”愿意为他走完这一整套流程,送礼的诚心的确是是真挚之极,无可挑剔了。 要是再拒绝这样一份用心至诚礼物,似乎便显得太过无礼。李哲一时无言以对,但又弱弱开口: “不知这位长孙夫人,又到底是有何贵干呢……” 他是真不认识这样的人物啊! 年轻人不动声色:“只是来疗养而已,顺带着交流一些高端的工艺,为手工业提供宝贵的经验。喔对了,夫人的子女们不久也可能到这里游览。如果李先生方便的话,可以上门与夫人谈一谈。” “交流高端工艺”?李哲看一眼丝巾,颇为认同的点点头。 的确相当合理呢 · 为了感谢照料房相公的殷殷情意,同样的丝巾也被送到了刘丽的手上。到第二天上午,刘丽拨通了林貌的电话,托他转达谢意: “的确是太珍贵了。”刘博士很婉转的说:“我非常感激,但皇——长孙夫人委实也不必这样费心……” “以他们的情况,这恐怕算不上什么费心,一切都是现成的嘛,反正也要展示工艺。”林貌道:“怎么,你不喜欢么?” “当然喜欢!”刘博士脱口而出,随即又一声长叹:“不过,这种东西怎么能穿得出去呢?这样的艺术品不能给人用的吧?它只适合供佛!” 不错,衣着也是要讲究个搭配与映衬,呼应与渲染的。要是披着这样一条丝巾出门,谁还会在乎丝巾下的人?再说,强烈的美感会引发极具的冲击,让如此珍贵非凡的艺术品经历红尘风霜雨雪的消磨,那真正是焚琴煮鹤瓦釜雷鸣,足以让艺术与美的神祇愤而下凡,以莲花锤重重敲打刘博士的榆木脑袋。 “我打算把它展开后裱起来,装饰墙壁,就当一副画。”刘博士告诉林貌:“也算是勉强不辜负这条丝巾吧。” “那不是挺好么?” “是啊,挺好。”刘博士面无表情道:“但装饰是能随便装饰的吗?墙面的颜色不能冲突吧?房间的装修风格要统一吧?为了衬托这件大宝贝,我还额外在高端手工市场淘了个红木镶金的画框!你知道这一套下来多少钱么?大几十万起步啊老哥!我一年的薪水和公司顾问费都要被它吸干了……” “所以吧,供养艺术品这件事也是要财力的。要再来一件什么宝贝,我可实在养不起啦……” ---- 这里借用汪曾祺先生的比喻。 汪老先生说,他吃一种拔丝羊尾油,觉得这东西太好吃了,人不能多吃,只能供佛。读后想一想,其实数千年以来,人类最为伟大的艺术造物,不也多半是供养神明,而非自己所用的么?
第77章 开张 在这位神秘莫测的“长孙夫人”下榻民宿的半个月后, 国内收藏圈子起了一点小小的骚动。 这骚动的来历其实也颇奇妙。据说是源于一次纯粹的意外。那时金陵博物馆召集了国内有数的寥寥十几位丝织品非遗技艺传承者,打算在这个绝对高端而私密的手工业圈子里推广新式技术的应用。而在最顶端的手工艺人彼此交流时,博物馆官方人员呈上了一份由某位“长孙夫人”赠送衣物的样品, 供诸位欣赏。 具体欣赏的细节, 外人便不得与闻了。只知道那十几位德高望重的工匠在鉴赏之后大为震撼, 其刺激之深刻猛烈,甚至能让诸位业内身份甚高的手艺人放下身段,亲自向博物馆方面询问这位神龙见首不见尾的“长孙夫人”。 往日圈子里交流, 也从没有听说过这一等人物啊?! 博物馆转交了他们的请求。但这样高深莫测的人物当然不是轻易能见到的,按官方返回的说法,这长孙夫人还额外担任着大唐投资集团总裁的职务, 琐事繁杂日理万机,并不太有时间料理丝织品工艺上的业务;即使很想与国内圈子中最为顶级的手艺人切磋交流, 而今也不得闲暇, 只能另寻时日,逐一见面。 简单来说,要想拜见高人,诸位还得先等个号。 这种近似于饥饿营销的手段,原本是高端圈子里吸引客户常用的技巧。而今亲自品尝到这熟稔的pua技巧, 诸位圈子里的顶尖高人本该感觉莫大的羞辱。但圈子里也有圈子的规矩,高明的工匠们当然有自己的傲气, 但在更为精妙高深的技艺之前,也应当折节下礼,表示出应有的敬意。 那件衣物样品未必比他们的大作更精细, 但经纬纵横中的某些技艺, 却似乎近似于失传的中古时代工艺……在失传的工艺前保持谦卑, 难道不是匠人们的义务么? 所以圈子里的巨佬并不觉得有什么。他们老老实实登记排队, 同时调动自己从业以来所有的人脉,试图打探这位长孙夫人的消息。 不过,这种打探并没有什么收获。高端收藏界对夫人一无所知,只晓得她是从天而降的神秘富豪,经营着一家资金雄厚却不知来历的投资公司,涉及的业务范围空前广泛,但公司的本体却又浑然不知底细,甚至摸不透资金的来源——等再要细查下去,便往往会被某种隐伏的神秘力量模糊掉信息,终究不了了之了。 如此大费一番周折,最终只有寥寥几个幸运儿搜集到了有用的线索。譬如,某位痴迷丝绸收藏的大家颇为惊喜的发现,他侄媳妇的表外公的三孙子,居然便唤做李哲。 ……世界有时候也挺小的,对吧? · 因为这样八杆子打不着的关系,李哲终究还是拨通了长孙夫人的电话,请求能登门拜访。而相对于传闻中的高冷神秘,亲自与他通话的夫人却显得格外的随和。不但邀请他立即到家中用茶,还特意询问他的口味,方便安排茶点。 到下午两点,李哲拎着他那位八杆子打不着的亲戚委托转送的一份珍贵礼物,上门答谢夫人的好意。 他几个月没有靠近过林貌的住处,如今险些认不出这块郊外荒僻的野地了。风投资金不计代价的投入展现了惊人的效果,通往郊外的公路被全部拓宽、加固、铺平,所有关隘全部铲除,交通设施一律改造,以供大宗货物的顺利流通;而以林貌小楼为中心的方圆五六里地,则尽数被高耸围墙紧密包围,由专职保卫人员轮班看守,阻隔了一切外界窥探的可能。 不管风投资金的眼光如何奇葩,在几个月的修缮维护之后,这里至少看起来还真有点高端场所的气质了。 李哲拎包跨进大门,刚好遇见了从围墙内出来的林貌。能在此地见到老同学,倒让李哲微微吃了一惊——他听说那个“大唐投资集团”为了买下这块野地,以极为慷慨的手笔给林貌开出了一个决计无法拒绝的价格;但想不到天降横财之后,林貌居然还不忘初心,衣着朴素出行低调,只是带了一身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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