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手子打了个寒颤,不敢再想下去了。 李先生道:“不知红拂姑娘遇见了什么,竟要大圣出手?” “她没有遇见什么,但她现在绝不能来见你们。”齐天大圣淡淡道:“正因为她见不了你们,才不得不托我来传话……咱老孙是置身事外,跳出五行,还可以来看你们一看。但要再交代些什么,确实是不能够了。” 狸花猫皱起了眉:“大圣的说法,似乎难以服众。” “能不能服众,也与咱老孙无干。”猴王直接道:“咱老孙只提醒你们一句——戈壁里的东西,绝不是你们招惹得起的!而今龟兹国的结局,便是榜样。你们现在径直后撤,自保尚且不难,如果执意搅进这一池浑水之中,下场可就难说了!” 林貌大吃一惊:“这么厉害?” “当然。”猴王冷冷道:“……再停留数日,这里恐怕要成填尸为海,血流成河。说句难听的,老孙横行天下几百年,没有见过这样硬的点子。” 猴王平生以胆气著称,大概还从没有这样直截了当的劝人退缩过。而听话听音,哪怕只是看一眼那毛脸雷公嘴上的表情,都知道齐天大圣此次绝不是在开玩笑。于是众人随之色变,营帐中的气氛立刻僵了下来。 但在片刻的沉默之后,还是李先生低声开口了: “大圣特意告知的情谊,我等永记不忘……但兹事体大,我能否问几个问题,以做交代呢?” 猴王抬眉: “你没有听懂么?这样的事情,知道得越少便越是安全。要想自保,便乖乖的闭嘴噤声,什么也别谈听,老老实实退回长城以南去——” “我不会违拗大圣的好意。”李先生心平气和:“我只想问几个小小的问题,大圣也只需要以’是‘、’否‘来回答,若是真有不方便的,大可回绝。” 猴王的眉毛挑得更高了。他似乎还有些犹豫,但李先生显然已经给出了某条绝对安全的底线,实在是不好回绝了——再说,一言不发就让林貌等直接临阵败逃,委实也不太对猴王的胃口。 “你问吧。” “好的。”李先生清晰道:“我的第一个问题是,戈壁的事情,是否与’六天故气‘有关呢?” 这不是废话是什么?猴哥啧了一声:“当然。” “既然与六天故气有关,对方又抢先出手,攻击了红拂,那必定是对我们抱有敌意。”李先生道:“但这样的敌手,怎么因为我们自行撤退,就放弃追击呢?——除非,祂遭遇了某种限制,很难跨越较长的地理距离。大圣,是不是这样?” 猴哥……猴哥的脸上第一次多了意外的神色,他深深看了李先生一眼,似乎费神思索了片刻。 “……是的。” “既然受到限制,那么古神就只能停留在西域。”李先生又道:“以大圣的劝解,这位古神的法力必定非同小可。所以,即使古神无法扩张,只要停驻在西域的时间稍长,恐怕也会有变故……请大圣回答我,如果放手后撤,任由古神肆虐,西域还能活下来多少人?” 猴王没有再回答了。他只是瞪着神情自若的虎斑猫,一言不发——显然,这个问题已经触及到了某个界限。 李先生并没有表现出沮丧,他左右张望,抬头示意林貌,取来桌角摆着的一筐烤饼——这是中原行商往来西域时携带的干粮,可以长久储备,不易腐坏,大概是日后“馕”的起源之一;此次唐军西行,也采买了不少做军粮。 李先生仔细点数,将竹筐推到了大圣面前。 “如果真要后撤,那有些东西可能就无法带走了。”虎斑猫很温和的说:“譬如这一筐烤饼,共有十个;若唐军仓促后退,搞不好大半都要被丢弃在此地,腐坏为泥。不过请问大圣,我们到底要丢弃多少饼子呢?” 他抬头仰望猴子,琥珀色的猫瞳又圆又亮,水汪汪的格外动人,甚至带着某种猫科动物天生的纯真无邪,清澈眼神毫无心计——仿佛他真是在关心烤饼一样。 猴王的雷公嘴动了一动,似乎还想否决。但他瞥一眼竹筐,终究还是从鼻孔中喷出两道热气;他咂了咂嘴,不耐烦的拎起竹筐,将烤饼尽数翻倒在桌面上。但仔细想了一想,还是从某块小饼子上撕下半截,丢进框内。 “如果你们拼进全力,带走这么一点,还是有可能的。”他生硬道:“至于其余——其余就不要想了,你们没有那么大的胃口!” 虎斑猫默默凝视竹筐,而后长长叹气。 “……九成半。”他轻声道:“这么说来,如果我们在现在后撤,那西域绝大部分的人口,都是肯定保不住了。这样大的人口损失,必定会摧毁整个西域的社会结构。即使将来古神消失,中原所要面对的,也将是一个完全陌生的西域。” 他停了一停: “这可能是一个至关重要的选择。” 李二陛下淡淡开口了:“你想说什么?” “陈述历史而已。”李先生平静道:“以原本的史实而论,自安史之乱失去西域之后,汉人再次踏足此地,已经是九百年之后了。’天宝胡兵陷两京,北庭安西无汉营;五百年间置不问,圣主下诏初亲征‘——这是陆游的诗。可惜,陆放翁吟咏数十年,到死也没有看到九州一统的日子,更不必说’亲征安西‘。而西域陷落,丝路断绝,绵延于后世的恶劣影响,则九百年间,从未断绝。” 在这种时候叙述安史之乱的可怕后果,似乎有阴阳皇帝的嫌疑。但李先生也并没有别的选择——一如他所言,历史就是这么写的。 后人当然可以用千百种墨写的谎言来掩盖血写的真实,但历史终究是残酷的裁判者。以血欠下的账目必须以血来偿还,拖欠得越久,利息便越高。 为了偿还“九百年间置不问”的债务,汉人又付出了多少的血呢?“边亭流血成海水,武皇开边意未已”。但要是不在西域流血,你就只有在关中,在长安,在华夏文明的腹地流血,尸骨累累,永无宁日。 孙大圣一直在旁聆听,忽的冷冷插话: “如果你非要动手,我不能保证你的安全。” 李先生微微一顿,有些惊讶的瞥了一眼猴王: “大圣确定无误?” “当然。”猴王道:“这是我与广成子的一致意见。” 这句话就相当有分量了。齐天大圣与广成子亲自见识过核武器爆炸的盛景,清清楚楚的知晓现代世界人类所掌握的最高暴力。如果再这样的前提下,他们依然对结果持如此悲观的态度,那么戈壁中的情形,便是可想而知。 李先生喔了一声,沉思了很久。 “那么,我依旧坚持我个人的意见。”他平静道:“请大圣带着陛下及林先生先行折返,李国公留下来约束部队,逐步南撤;当然,还请留一份缩地成寸的符咒,我本人可以带着通讯器材穿越戈壁,看一看前线的情况……” 林貌倒吸了一口凉气: “李先生!” 李先生抬起一只爪子,及时制止了他尖利的惊呼。 “请相信我,如果不是必要,我不会做这样的选择,本人还是很看重自身安全的。”虎斑猫语气平淡:“但是,林先生,有些事情是不得不做……如果我们现在撤离,而不做任何的努力,那就等于是一枪不放,便抛弃了西域,使安西沦于血海之中。使高昌、河陇一带的华人,沦于血海之中——汉人一枪不放,抛弃了西域;组织一枪不放,抛弃了西域!这个历史责任,是任何人可以承担的吗?这种耻辱,是任何记录可以洗刷的吗?林先生,你应该记得,上一次一枪不放、抛弃故土之后,这个国家遭遇了何等惨痛的命运!” 他稍微提高了声音,压下了林貌蠕动的嘴唇: “——所以,必须有人来承担起这个义务,必须有人用鲜血给死难者一个交代,给历史一个交代。我个人当然非常、非常不希望流血,但在重大的转折关头,如果连为史书流血的勇气都没有,那就是一个民族的悲哀……而现在,也没有人比我更适合承担这个责任了。我毕竟是公职人员,曾经在国旗前发誓,永远履行自己的职责——我想,如今也到了履行这个诺言的时候了。” 林貌的喉咙格格做声,终于艰难的挤出了一句: “就算——就算你去了,也不会有什么作用的——!” 如果古神的力量真如大圣所说的诡异强大,一只小小的虎斑猫去了,又能有什么用处呢? “或许吧。”李先生轻轻叹了一口气:“但这终究能表示我的态度,汉人的态度,组织的态度……有些事情拼尽性命也做不到,但毕竟要有人愿意为它付出性命。有的时候,付出了血的代价,或许会让历史的责罚来得宽厚一点。至少,可以让西域幸存的汉人知道,组织并没有抛弃他们。” 他沉默片刻,而后转过头来,向背包处点了一点。 “当然,我希望林先生能返回现代,将仪器中的记录完好无损的交上去。这么一来,我的义务也就算尽到了。此外,我会随身携带一份相机,尽量传输回足够多的情报——我相信大圣的判断,但以人类的智慧,总不至于一筹莫展吧!” 营帐内一时寂静,众人面面相觑。大圣深深注目虎斑猫,神色颇为惊异。 “……真是奇怪。”凝视半晌,猴王收回目光:“你居然还是真心诚意,没有说谎……但那姓林的小子说的不错,西域的局势已经不可控制,你就算去了,不也是白搭么?” “大圣可能不太明白,但人类就是这么别扭的生物。人类的文明也好、民族也好,都是依照想象而构建的虚幻故事。”李先生轻声道:“但不同的想象,激发的效应是完全不一样的。’中原一枪不发抛弃了西域‘,与’中原付出了鲜血仍无奈败退‘,这两种想象的结果一致,效力却大不相同……” 猴王咂了咂嘴,不再说话,摆明是搞不懂凡人的弯弯绕。而帐篷中气氛诡异,所有人的表情都变得微妙起来——显然,李先生已经下定了决心,再想阻止便实在没有理由了。 在这样僵硬难言的沉默中,林貌颤颤巍巍的举起了手。 “我——我想。”他哭丧着脸说:“你一只猫去也不方便,相机这么重呢……我其实——其实可以帮你提一提……” 李先生有些吃惊: “这就完全不必了。林先生,我有义务保护你的安全。你能把消息送回去,就是做了很大的贡献——” “请不要打断我!”林貌尖声道:“不然——不然我真说不下去了……好吧我也不想冒这个险!但总不能放任一只猫去吧!要不然将来的人写历史书,会把我编排成什么呀?——皇帝是要坐镇大局,李药师是要约束军队,我呢,惨剧面前无所作为的吃瓜蠢货吗?!再说,我也不是没有护身的办法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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