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知道你们要做什么。”酒神道:“我不会阻止你们。只要你们’升替‘成功,我还可以献礼祝贺。” 李先生轻轻啊了一声,似乎稍微有点惊讶,但随即又露出了微笑: “’不会阻止‘……上神的身段,原来这么灵活么?这倒真令我意想不到。” 他咂了咂嘴,顾盼四望,神色间高深莫测,似乎慧眼如炬,从酒神寥寥几句对答中窥视到了什么关键的消息。他这心满意足、乃至于兴高采烈的表情实在是太显眼了,以至于林貌忍耐不住,偷偷拨了拨虎斑猫的猫毛。 猫咪被刺挠得一个哆嗦,才终于抬起头来,意识到现场还有个一无所知的凡人呢。 自得的猫猫喔了一声,不能不稍微开动脑筋,思索着如何尽自己讲解的义务: “这位上神所说的’升替‘,是一种比较复杂的仪式……林先生,你清楚殷商的日名体系么?” 林貌茫然眨眼,他倒是在某些考古杂志上瞥见过这个古怪的名词,但真要详论内情,还是只能虚心请教:“请讲。” “不敢当。”虎斑猫慢吞吞开口,似乎还在回忆自己看过的培训资料:“现有的考古学认为,殷商宗教体系中有相当强烈的自然崇拜的迹象,并将太阳视为崇拜的顶点,天帝的化身。在商朝的文化中,太阳由十位’日神‘轮流主掌,祂们的姓名,就是后世流传数千年的天干十数,甲乙丙丁云云……” 他停了一停: “当然,神话体系总要为现实政治服务。大概是为了借助神灵的威严,自殷商创始之初,每位统御天下的商王及商王后,就被视为是他们诞生之日的太阳神降临人世;他们的降生与死亡都被视为是天界与凡间、神灵与凡人沟通的重要时刻,后世祭祀之时,也会以相应太阳神的姓名来称呼这些与太阳神合一的先代君王,这就是’日名‘。” “概而论之,如成汤又名大乙、高祖乙;纣王又名帝辛、纣辛;其’乙‘、’辛‘云云,就是他们的’日名‘——这是先王与太阳神合二为一的标志,区隔商王与凡俗的重要传统;殷商王权万世不易的神圣性,亦由此树立。——当然,既然已经提到了万世不易,那林先生应该能看出这套体系的bug了。” 林貌听得专心致志,此时立刻反应了过来: “王权是会动荡的!” “不错,王权永远不会稳定。”李先生道:“殷商六百年天下,叛乱、宫变、篡权不知凡几,多得是小宗篡夺大宗,庶子凌逼嫡子的案例。人间的王位可以通过暴力来转移,但长久居于天上的稳定信仰,却不能为篡权提供必需的合法性……为了解决这个问题,升替的仪式应运而生。” 在人间刺王杀驾搞宫变是很容易的,但宫变成功之后,却会在祭祀上面临天大的麻烦——以殷商传统,商王的直系祖先都已升格为神,与崇高的太阳合二为一,朗照九州四方;在残暴篡权,谋杀原本的君主以后,罪行累累的继任者又该如何面对废王的先祖呢? 宗教总要为现实的政治服务。升替仪式的根本,便是满足篡位者最深层的期望——不但要在物质世界消灭反对者的生命,更要在精神世界抹去正统的残余;“升替”之后,与太阳融为一体的先王魂灵会被仪式强行剥离,驱逐出光辉的神界,沦为悲哀的孤魂野鬼;而篡位者的先祖将取而代之,拥有全新的“日名”。 “……所以。”林貌听了半日,在懵逼中期期艾艾的总结:“这大概算是神界的’夺权篡位‘?” 李先生缓缓点头,而大手子亦不由自主,微微抽了一口凉气。 当然,千余年前殷商神界的篡位夺权并不能吸引他的心神,真正令林貌心笙动摇的,却是那位“酒神”的提议——能以这样无所谓的态度说出“升替”二字,并且毫无掩饰的表达中立态度;也无怪乎李先生都要大感惊讶,称许祂一句“身段灵活”了。如此眼光毒辣、随风摇摆的做派,那在古神中简直是独树一帜,令人称奇。 要知道,被“升替”的那位日神,在名义上可是一切六天故气的首领呢——古神们卖起顶头上司,居然也如此爽快干脆么? 眼见林貌愕然沉默,李先生再次开口。不过,他并没有指正这位酒神对自己一行人的错误印象,而是平静发声: “升替也是大事吧,上神就这么不在意么?” 酒神冷冷道:“你既然知道六天故气的内幕,又何必问我?升替与否,和我有什么相干?” 李先生喔了一声,若有所思: “原来如此……但升替这种事,一般人哪里敢插手呢?就算真要升替,也只有当今天子,才有这个资格。” 如果按“日名”升替的规则,李二陛下生于开皇十七年十二月戊午日,将来建庙祭祀的时候,可以称呼他为帝戊、太宗戊、或者文戊——都很难听。所以林貌想了一想,觉得当今至尊未必会有什么兴趣。 但酒神的语气中却有了波动。祂主动出声:“你说的天子,是现在的中原皇帝吗?” 虎斑猫欣然点头:“正是。敢问上神,中原的天子,是否能升替日名呢?” “……只要他愿意,那就可以。”酒神哼道:“我说了,这与我无关。” “如此说来,上神还真是宽宏大度,不拘一格,愿意与人方便。”李先生笑道:“无怪乎香火鼎盛,祭祀至今不衰!不过,上神的话,倒让在下解了好些疑惑。” 酒神道:“什么疑惑?” “我原本以为,上神的心智与先前的那位’稷神‘差相仿佛,混沌朦胧,不可理喻,只会对祭祀做出本能的回应。”李先生轻声道:“但现在看来,我错了。上神不仅仅拥有理智,而且能相当之准确的判断局势,做出抉择,对不对?” 这一番官腔又臭又长,听得林貌想笑。什么“判断局势”,“做出抉择”?说白了不就是见风使舵,如墙头草一般摇摆招展么?——当然啦,这样的灵活机动,在古神中倒的确是相当罕见;这位酒神能幸存至今,也算其来有自—— 一念及此,林貌的笑容忽的消失了。作为愚蠢的凡人,他终于后知后觉的意识到了某些关键的事情。 “考虑到这一点,那么元狩四年,汉军’酒泉‘的佳话,便不难理解了。”李先生继续道:“霍骠姚所向披靡,天下震动;作为常驻此地,善窥局势的神灵,当然要主动向汉军释放一点善意。可是,为何区区两年之后,上神便如此不顾一切,即使冒着触怒孝武皇帝的风险,也要遵从匈奴人的意旨,向冠军侯施加诅咒,令其壮年暴病呢?——前后反差之剧,真是不可理解。” 他停了一停,而后露出了微笑: “当然,上神就不必以祭祀来蒙混矫饰了。上神的神智如此清楚,完全有选择的权力,是吧?咒杀冠军侯一事,必定出自上神自己的意愿,而绝无强迫。” 酒神没有再说话了。如此漠然许久,祂冷冷开口,声音生涩: “你想说什么?” “在下只是猜测而已。”李先生道:“神灵的态度为什么转化得如此剧烈呢?详查史记,在元狩四年出征之时,冠军侯最大的动作,是封天于狼居胥,禅地于姑衍山。而在封禅折返之后,暴病如影随形而来,一年之间,便至不起。” “——上神并不反感汉军,但上神似乎与封禅势不两立……我说得对么?” · 一语既出,只有沉默,更久的沉默。沉默得林貌都退后了两步,握住兜中仅剩的那一罐强氧化剂。 但在这近乎于凝滞的气氛中,那位“酒神”居然还是开口了。 “什么’封禅‘?”祂一字字道:“我不明白你的意思,我也更不会与封——封禅有什么对立。纯粹胡说八道。” “喔,那倒是我疏忽了。”李先生不以为意:“封禅是春秋及战国阴阳杂家创立的名词,尊神不知道也是情有可原……不过,封禅诞生于齐、鲁,是周礼的集大成。而周礼这种东西,想来上神就不该陌生了吧?” “冠军侯曾领兵经略此地,但上神并没有表现出抗拒,甚至可以主动迎合,释放善意。但’封禅‘之后,局势就大为不同了——皇帝的心腹在漠北举行如此盛大的礼制,意味着西北边陲将被完全纳入中原的教化中,蛮荒消退、文明兴盛,曾在中原腹地驱逐古神的’周礼‘将再次蔓延过来,剥夺上神最后的栖身之地。” “俯首向汉朝称臣不算什么,不过是在风向中从心的选择。但中原统治必须只限于羁糜,神明的权力必须要保留。要是皇帝的手伸到这里,要是中原的文化扩张到这里,要是朝廷打算教化蛮夷、传习文字、普及农耕,那么蛮荒与愚昧褪去,古神所拥有的一切都会烟消云散;走投无路的神灵只能再次逃亡,逃入更不可预知的混沌……因此,这才是真正的生死大敌,绝不能丝毫妥协的矛盾,半步也后退不得。” “但遗憾的是,武皇帝似乎是真的选择了上神不喜欢的道路。他开边实民,拣拔忠诚的匈奴降人,在河套之地开拓农耕。他的宠将也熟知漠北情形,大胆任用亲近中原的蛮夷,并以此屡创奇功。一桩桩一件件,似乎都带着不太愉快的气味……而种种的矛盾,终于在封禅之时爆发——既然冠军侯已经表现了朝廷的态度,那么纵使面临天大的风险,也必须要将这位危险的天才将领从速绞杀,以此来避免最可怕的局势,对不对?” ----
第102章 对抗 在公文中磨砺十余年, 李先生的水平显然非同凡响。虽然讲述——或者说猜测——的是数百年前惊心动魄的往事,但当他娓娓道来时,语气中却并没有倾注过分的感情, 而尽量保证了较为客观且冷静的态度。因此, 虽然话题如此劲爆, 可气氛倒并不僵硬,至少没有到谈不下去的地步。 或许是无言以对,又或许是词汇量实在不足以支撑祂的表达。酒神默然半晌, 才涩声道: “凡人果然很聪明,总能想到我们想不到的事情。” “上神过奖了。”李先生很谦逊的说:“只是一个小小的猜想而已,实在上不了台面。” 酒神并不善于这样的言语应酬, 祂直接了当的发问了: “那么,你们又打算如何选择?我可以告诉你, 我不想——不想再树敌。” “所以, 我们最好服从上神的意志,不要妄想违逆,是吧?”虎斑猫甩了甩他的尾巴:“否则冠军侯的下场,就是我们的下场。所谓殷鉴不远,真正令人生惧……不过, 上神也这么劝告过冠军侯么?” “我曾在那少年将军面前展现真身,苦苦的劝说他, 愿意给他想不到的好处。”酒神冷冷道:“但他很傲慢,非常的傲慢……我甚至都还没有把话说完,他就向我掷出了长剑。如此侮慢神祇的角色, 也该想过自己的结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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