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某种意义上说,现代社会的全部奥秘,都隐藏在扶贫的细节里:怎么调拨庞大的资源?怎么选取合格的人员?怎么掌握贫困者的情况,对点帮扶?要做到这三点,分别对应着生产力的现代化、思想的现代化、制度的现代化,三个答案加总在一起,就是苦苦追寻一百年来,现代化的结论。 所以我想,如果李二陛下真的穿越到现代,他所重点关注的,恐怕也不是高大上的政治哲学,而是这些最基础最根本的东西吧——以一个国家的伟力,拔泰山而超北海易,为长者折枝难;如果真能让鳏寡孤独皆有所养,能为每一位长者提供基本的保障,那这份力量可比移山倒海恐怖多了
第8章 洗沐 检验的结果并不出意料,第二天一早王恕便打来了电话,直接告知病原体。 “B型志贺氏杆菌,或者说痢疾杆菌。样本的含菌量还不低,如果直接入口,八成要感染。”王恕道:“不过你在哪里取的水?自从下水道改造后这种东西罕见得很了,本市十年没有过发病记录。” “随便在野外的河水里取的样。”林貌含糊解释。 “野外?那倒不奇怪。”王恕道:“我就说这菌型怎么这么原始呢。现在的痢疾杆菌或多或少都得带点抗药性,就你这样本干净得跟没进化一样,说实话我都想一点保留当标本……不过,野外的河水居然都会天然带菌?那可不常见。” “这种情况正常吗?” “也没什么问题,多半是河道淤泥被带病有机物污染,然后由暗流将菌种给带了上来。这在过去防疫案例中不少见。”大概是看在大手子的面子上,王恕解释得很详细:“不过,志贺氏杆菌移动能力很差,一般不能生活在流水中,出现病菌的野外水体,一般是因为河道变化流速减慢,转为变相的‘死水’,导致毒素富集。” 林貌虚心请教:“那这种死水的情况,一般怎么治理呢?” 王恕不以为意:“治理——治理什么?都说是荒郊野外,你别喝生水不完事了?这种一般插个牌子提醒游客就算尽到义务……当然非要治理也不是不行,反正都是三板斧——生水煮沸、改造厕所,疏通河道,顺便给淤泥消消毒就行。” “——不对,你问这么细干嘛?我说大佬你不会又要开基建文了吧?你开新文都不叫我?!” 面对骤然警觉的王医生,林貌费了极大的力气,甚至许诺下开新文十更的惨痛条约,才终于勉强逃脱。挂掉电话后他抹一把脸,为将来的工作量稍稍感叹,然后便迅速将一切抛给了数月的自己来忧虑。 林貌思索片刻,伸手摸出笔记本,打开了里面保存的高清图片。 这是他们为解决卯二娘四处踩点时,用无人机来回拍下的照片。照片中五行河宽广辽阔,但河道却是回环曲折,像一条蜿蜒的藤蔓。如果王恕所说不错的话,那么这种九曲回环的地形,的确会大大减低近岸河水的流速,制造出变相的“死水”。 林貌放大了照片,在高清摄像头下,他能清楚看到河岸上取水的痕迹。五行村的村民显然没有掌握足够的建桥与造船技术,他们只能在河流沿岸就近取水,顺带着将致命的病菌一同引入村中。 当然,河水中的带菌量不是固定的。一旦春水解冻、暗流发生变化,原本干净的水源也可能被冲刷出的淤泥污染。不过,这种现象已经远远超出了唐人的认知,也只有卯二娘的天生神通,才能察觉危险,引导村民避开这所谓的“瘴气”。 换句话说,如果没有外界知识的强力介入,每年以两个童男女来召唤卯二娘,似乎还真是相当“合算”的买卖。 虽然这些外界知识或许只是“注意卫生”、“餐具用热水与草木灰消毒”、“碱性溶液可以去除油污”,浅薄之极的常识。但仅仅这一点常识,已经不知是多少性命生与死的关窍。 林貌关闭图片,打开了资料库与备忘录——痢疾算是与人类文明相伴始终的老朋友,赫赫有名的传染病。根治这种东西,需要的是现代供水系统、需要爱国卫生运动,需要极为复杂的公共安全体系,需要一个极其强大的现代文明;但要遏制这种东西,却只需注意几个关键步骤即可。 林貌一目十行检索论文目录,不自觉想到了被自己威逼着洗漱清洁的五行村。也不知他们把事情办得如何了……可千万别掉链子呐。 · 自五行村的族老屁滚尿流带回了消息,村中百姓便立刻陷入了莫大的恐慌。往年给卯二娘上供童男女,固然血腥残暴,却还是可以理解的事情。可现在魔王却勒令他们烧火热水、洗沐清洁,那又是想干什么? 是打算把村中老小洗刷干净,一起活吞了吗? 以妖魔的行事风气,似乎不是没有这个可能。但村民们被摧残太久,早已经没有了反抗的胆气。虽然村中老小哭哭啼啼嚎叫不止,仍然被族老带着青壮一户户逼出家门,收集柴火预备冷水;就连刚刚会行走的孩子,也要到路旁扯几把青草。 这样一窝蜂忙乱了足足一个上午,青壮们将村口接雨水的两口大陶缸搬来,添满水后架起柴火炙烤,烧到缸中水汽沸腾,再从火堆里刨出新鲜的草木灰与木炭,一铲一铲倒进缸中。 灰**末在热水里上下翻滚,看着更像是巫术邪毒了;胆小的村民哭得死去活来,却依旧毫无办法,只能抖着手将自家的锅碗瓢盆菜刀砧板投入水中,再眼巴巴看着它们在灰水中上下翻滚。滚上几十个来回以后,再有一旁候着的师傅用大笊篱捞出,放在一边晾凉。 天可怜见,五行村的村民穷得荡气回肠,就算是这些厨具碗筷真沾染了什么邪术,那也是万万丢弃不得的,只能认命罢了。 全村三百来号人一百一十六家,每一家都被族老与村正盯着到陶缸前滚了这么一遭,绝不敢有丝毫的纰漏。 等到最后一家抱走碗筷,男人们上前担起陶缸,倒掉污水,重新掺入冷水与草木灰,再度加热——以村子里原来的习惯,用洗碗后的热水洗澡也不算什么;但想起魔王对肮脏污秽的厌恶,几位掌事的老者便实在不敢冒一丁点险。 ……不过吧,那魔王自己不也是一副腐坏脓臭的模样么?怎么偏偏就对凡人有这么大的洁癖呢? 没有人敢违抗魔王的意旨,尤其是当今年奉献出去的那两个孤儿现身村口后,大家便更觉得惶恐:与没有脑子只会吃人的卯二娘不同,新的魔王显然更狡猾更有心机;它居然留下了童男女作为眼线,明白无误的要监视一切村民。 被献祭出去的幼童,还会顾念五行村的一点旧情么?利用人心的仇恨来维持恐怖与压迫,真是最为邪恶阴狠的魔鬼。 正因如此,当拴柱与栓花解释了自己的来意,围在水缸旁的人群便立刻陷入了沉默——他们的畏惧实在太深,连哭都已经不敢哭了。 按族老们议定的章程,左右两口陶缸放在村头村尾,各自供男女洗漱;村野人家没有什么隐私的概念,既然陶缸够大干脆就直接下缸,只是缸外稍稍用布帘遮挡。 但现在那点布帘也不管用了,拴柱拴花分工明确,一头一尾各自守着口大缸,直勾勾盯着陶缸猛瞧——他们也不掀开帘子,但目光犹如实物,便仿佛望进了热水里。 有这样两个监工看守,那压力可想而知。如族老家的女儿张雪娘,在被推进布帘时,干脆便直接崩溃大喊: “我不要下锅,我不要下锅!” 陶缸下面架着熊熊柴火,陶缸里的灰水热气腾腾,不正像是猛火烧的一锅人肉汤吗?沸水煮活人,恐怕世上也没有这样残暴的酷刑。 但无论再怎么崩溃,依旧是无可奈何。张雪娘痛哭片刻,还是只能慢慢爬入缸中。缸里的热水随倒随添,倒并没有上一个人留下的污垢,不过草木灰随水飘浮,灰白肮脏,难免让张雪娘微微发抖。 她在热水中匆匆洗了几把,在揉捏手臂时却不觉咦了一声——自己不过轻轻一搓,皮肤上便轻松之至的搓下了长条的污渍,露出的肤色与手腕处迥然不同,明显是白皙细腻了许多。 农家的女儿生来便要劳作,哪有什么功夫梳妆打扮?即使张雪娘偶尔用淘米水擦一擦脸,也洗不干净常年累月的油渍污泥。只不过村中熟人彼此都是如此,早就习惯了而已。 现在,碱性溶液乳化油脂与污垢,崩散的木炭颗粒吸附脱落的皮屑与寄生虫卵,两种物质在热水中交替作用,发挥的效力并不逊色于一般的药皂。 这是存储于资料库的土法清洁配方,在清洁身体的同时,它还能有效杀灭虱子、跳蚤与臭虫,预防大多数寄生虫引发的疾病,功效相当显著。 张雪娘当然不明白配方的真正用意,但好用与否还是感受得出来的。她在热水里搓了又搓洗了又洗,洗过的地方立竿见影的变了肤色,搓出了大量的油污泥团,让张雪娘看得惊骇不已——她从没想过自己会这么脏! 大概是清洗得太过用心了,直到半顿饭功夫后娘亲出声在帘外呼唤,张雪娘才如梦初醒,从陶缸中爬了出来,擦拭灰水,慢慢换上衣服。在掀开布帘时,她看了看自己明显变白的一双手臂,几乎还生出一点不舍。 不过,从布帘中走出来时,张雪娘却又立刻伸手揉搓眼睛,露出了隐约带泪的委屈模样——村中未婚的女子有一点特权,可以单独洗沐久一点;但你洗完了还露出一脸不舍,那不是叫人诧异之极么? 她带着这副委委屈屈的后怕样子向外走,看到榕树下自己几个相熟的姐妹时,却险些破功笑出声来——这些少女也是含情凝睇低头畏惧的模样,只是手腕上老大一团淤青,隔老远都能看得清楚。 显然,这些小娘子便没有张雪娘揉一揉眼便掉泪的功夫了,大概为了遮掩洗漱后荣光焕发的神气,不能不下重手,将手腕都掐肿了。 · 这场乱哄哄的集体洗沐洗到了天色将黑,拴柱和栓花还特意让村民们排列成队,一个个仔细检查了洗净的手脚,又发下草木灰回家泼洒,方才让人散去。 村民们恐惧未定,精疲力竭,却并无一人敢出声抱怨。等到两兄妹走远,才有胆大的悄悄议论: “听说这样的洗法,以后还有?” “我的天爷,那还得了!岂不是要将咱的胆子吓破了……” “吓破了又怎样?吓破了还正好。胆子破了肉发苦,多半还能留得一条命。” 说到此处,村民们相顾叹息,却只有无可奈何而已。一片沉默之中,只有几户人家暗暗低下了头。 怎么说呢?虽然不敢当众表达自己的意见,但他们隐隐却觉得,偶尔这样洗一洗……似乎也没什么不好? ---- 求评论求收藏各种求~ 下一章进入修行法术的环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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