辩机道:“他本是新科状元和宰相千金的小公子,只是生来命途舛难,父母皆亡,将他襁褓之中弃江去了。若非师父收留,恐怕这世上没有他了。后来,虽说他祖父老丞相找到了他,可他不肯还俗,祖孙团聚不过一年,他祖父便驾鹤去了。他也算个孤儿吧。” 辩机说:“世人毕生贪逐的富贵荣华,命运已经给了他,可他非要扔下,到这化生寺来,说什么要寻济世良方。” 他说:“贞观十三年九月初三,那场水陆大会是他主持的,他坐在高处,庄严肃穆,像个真正的佛。我在寺中等他,我想谢谢他,可是他已得观音菩萨指示,受命天子,西出长安走了。” 他说:“他走的时候,我还在寺中,我拼命的跑,我必须要追上他,送他。我到了送行队伍里,可天子执手相谈,我跟他一句话都没能说上。其实,真的给我机会说话,我也不知该说什么,我那时太小了,我才七岁。” 他说:“他是个特别温柔的人,他给我一种感觉,让我觉得那种温柔是世上最强的力量。我一直仰望他,模仿他,他念过的经书我都念过,他读过的古籍我都读过,现在,他取回的经书,他可能还没看过,我也帮他传颂了。” “姑娘。“他说:“这间房里所有东西都因他而至,包括我,天子为他修建大雁宝塔,以藏放经文,他所有的东西,也都要搬进宝塔去,受香火瞻仰。” 琼玖打开他的旧木柜,里面有些旧衣,和一些儿时的玩意。琼玖取出来一样样看,风筝,羽毛,陀螺,兽骨,漂亮的石子和贝壳,是他小时候的玩具。 琼玖在他的古琴上摸了一下,一声铮鸣,悠然而散,他年少时也曾幽篁独坐,对月抚琴,如果他不做和尚,那定是个松柏之姿的翩翩公子。 青云之端,孙悟空盯着颤动的琴弦道:“原来他还会抚琴,他那么年轻,会的东西怎么那么多。”给他缝衣,给他做饭,偶尔吟几句听不懂的诗。 金雕道:“金蝉尊者法力武功皆属平常,只有两样最为精通,一是佛法,二是音律,大圣不知道吗?” “我知道,可那时候我年纪太小了,他天天吹一只古埙,说什么曲水流觞,我一声也听不懂。” 悟空突然满心难过:“西行路上跋涉千里,他的琴带不走,他干脆丢下了,他一句都没提过……他是个那么风雅的人,本该弹琴品茗,偏要受风吹雨淋之苦,他放弃了那么多东西,就是因为观音的一句话,得大乘佛经,渡苦厄亡灵。” 琼玖视线转向他的书架,他的藏书多而杂,不止限于佛,有诸子百家,六朝曲赋,经史子集,甚至有长安时新的话本和口耳传唱的词谱。有他留下的手迹,他的字很漂亮,清秀整洁又坚韧有力。 云端,金雕问孙悟空:“他长大的地方,你不下去看看吗?” 悟空摇头:“不了,你看这个小女王,她把他每一件物品都抚摸一遍,一寸一寸擦拭干净,她都替我做了,我不去了。” “你说,西天极乐境里,真的有佛吗?”琼玖捧着他的字迹,慢慢收至胸口。 “我不知道。”辩机道:“但他去了,那便有了。” 琼玖因着与他惊鸿一瞥的缘分,执着的来到此处,只为了却心愿。她一天天独行,也一步步释然。陈旧的,不属于她的二十年记忆,牵动着少女柔软的诚心,她来大唐,独行六万九千里,奔赴了一个只属于自己的约定。 现在,约定完成了,琼玖哭了,泪水氤透了他的墨迹,她说:“我有一样东西,是他遗失于我家的,我带着它走到大唐,本想凭此找他,但我越走的远,见的人越多,心越平静,我现在想把此物还给他,谢谢他,能路过我家,陪我喝盏香茶。” 她问:“大雁宝塔在哪?” 宝塔之内,琼玖把那玄藏遗失的那缕阳光脱下手腕,放于塔内藏经阁中,她双手合十:“圣僧哥哥,谢谢你,再见。”转而向辩机道:“我看过了圣僧的房间,我能再看看你的住处吗?” 辩机看着她点头:“当然可以。” 琼玖道:“我今晚可以住在你屋里吗?我明日一早要回家了。”远行七年,该是回家的时候了,她没有任何时候这么想家,这么急切的想念姐姐,想念她的女儿国。 辩机听她说明日就走,心底隐约燃起些送行师兄时才有的情愫,半晌,他说:“好,我把禅房让给你。” “我不能跟你一起住吗?”她疑惑。 辩机一愣,看着这个单纯至此却如此执着的姑娘,犹豫半天,才道了一句:“……不能。” “为什么?” “男女有别。”这个理由好像没什么不对,但说出口就是别扭。 金雕藏身云雾中,笑:“那小女王对你师父释然了。” 孙悟空也笑了:“你看,他是知道美丽为何物的,他也意识到了那姑娘是个美丽的女人,他没说佛家戒律,只说男女之别,可见他把自己当成了一个男人,并没有把自己当成一个僧人。” 琼玖不高兴,牵起他手:“是男是女又有什么关系?我明天要回家了,我想跟你在一起说一夜话。” 辩机听了,自觉惊心,抽回了手,念了声弥陀。 孙悟空在云上看着他们道:“初次见面,我当送我小师弟一份见面礼。” “是你小师叔。”金雕笑着提醒。 孙悟空瞪他一眼:“我听说,玳水之灵皆有寿命三百年?” “是。” “可知三百年后呢?” “重归玳水。” 孙悟空指尖凝聚法力向下一点,一缕神光入脑,辩机眉心金光乍泻,霎时又归平静,那是三百年寿命和剪不断的缘分。 “不曾动过心,又何谈四大皆空”孙悟空笑道:“她帮我来此看他,我也帮她一件事,我许你们三百年,相知相恋相念,不会分别。三百年后,是否再见,就看你们的了。” 琼玖泪水盈目,辩机回过头来,解释道:“姑娘可以住我禅房,我愿在门外帮姑娘诵经守门,在我们大唐,与姑娘同住,是唐突美人之举,所以……请你不要介怀。” 琼玖双手缠上他手臂:“真的吗?” “真的。” “真奇怪,那我岂不是永远不能跟你说一夜话了?” “上禀天地,大婚典礼之后就可以同住兰房,一夜说话了。”辩机问:“你的家在哪?” “六万九千里外。”琼玖道。 “如此,你多留几日,等我整理罢经文,我送你回家。”辩机道。 “我家里的姐妹,都不是人类。”琼玖试探道。 辩机面不改色,温柔一笑:“众生平等,人类如何?精灵如何?” 孙悟空满眼都是笑意,他很久没这么笑过了,金雕看着他,只觉得不虚此行。悟空道:“他是个那么重情重义的人,他也不希望他的小师弟受爱而不得之苦吧。这小师……小师叔,小女王,祝你们幸福。” “他们会幸福的。毕竟,他们受到了神明的祝福。”金雕道。 那圣僧希望的事,孙悟空都要随他心意,哪怕他生死不知。 这齐天大圣是真的爱那大唐圣僧刻骨至深,连他身边的每一个人,包括这慕恋他的小女王,心念他的小师弟,甚至他一同长大的师妹观音,都存着几分于心不忍。 心疼使人心生悲悯,爱使人心生希望。 金雕叫他:“孙悟空。” “啊?” “你真的长大了。” 他是个真正的神。 永远不再是灵台山中那只疯玩疯跑的小猴子了。 ----
第61章 不负相思意 天蓬生魂出生这天,金雕陪孙悟空去看了一次。“你看,那个就是天蓬。”悟空手朝下一指。 金雕视线落在怀抱襁褓的男人身上,吃惊:“这长相!好像差的有点多吧?” 悟空回手推他一把:“喂!你看哪儿呢!是那个孩子!” “噢……”金雕道:“我说呢。” 耳畔传来清脆的笑声,却是广寒仙子,这天,仙子同大圣说了很多话,仙子说,大圣答应一件事,我告诉你一个秘密。 大圣笑道,仙子开口,我怎能不答应。 仙子说:“大圣去人间找寻如意那三年,女娲大帝突然降临,跟圣僧相对而坐,谈了一夜,那晚我去添茶,听见女娲说,如来死,缘分尽。圣僧不明真相,只是在联军下了死令,坚决不能让你杀了如来。” 大圣想起因此事几番争执,惊道:“何不早说?” “便是说了,那天的你满心恨意,你也会怪他找理由哄你。”仙子说:“那天天蓬拦你,你刺伤了自己,天蓬很难过,他对我说,想给你说句对不起,但那几天又忙又乱,他一定忘了。” 仙子说:“你说如来是他恩师,也对,但更重要的,是他怕应了那句缘分尽。” 仙子说:“我昨日见了地藏菩萨才知道,原来如来佛用他的莲花原身镇着天裂之口,他之所以能预言千年之期,是因为一千年后他会羽化身死,他死了,此难失了承载,便会降临,你兵围灵山,如来早死了二十一年,所以天难也早了二十一年……” “二十一年。”大圣低声重复,一双手捂住了脸:“我竟然辜负了二十一年,那么久,那么久。”大圣显得很难过,仙子便不再说了。 沉默许久,大圣问:“是不是就算找回他,我也不能跟他回到最初了。” “大圣自己知道的。”仙子点头:“神只有一个,像女娲大帝,独居浮梧宫万年之久。” 大圣不死心:“我师尊不是还有伏羲大帝吗?” “伏羲大帝死了,不过一缕声音,能说能听而不能相见,不能站在对方面前,没有身躯,不能朝夕相对,同吃同眠,更不能相拥相抱,牵手玩乐。” 仙子深吸口气:“娲皇舍不得放弃那一缕声音,用了那么多法力维持宝镜,不过是聊胜于无罢了。” 仙子一语点破,“大圣不想让他变成一个声音吧。” 天道已随那一百零八颗佛珠,深深埋进悟空躯体里,从此,他就是天,天就是他,天是不许神祇心中,有除众生之外的其他人和事的。唐玄藏把佛珠和神力同时打入他体内时,就已亲手剪灭了三世之缘。 孙悟空说他心硬,他是怎样硬着心肠,把自己为之付出一切的人亲手推开。 仙子道:“他也希望你做一个心怀三界,而不是心念一人的神。” 违天背道,必受天谴,不如互相成全,现在,没有人比大圣更明白这个道理。 为渡化他这尊神,十世三生,情劫,死劫,丢了性命,丢了修为,丢了灵魂,得天见怜,还能靠着补天之功活命,本就是莫大的殊荣了,又怎么舍得他再受丝毫的苦。 大圣眸色终归平静,云光侵履迹,山翠拂人衣,云端的时间冗长而散淡,神独自一人,枯站一天,人间已过一年。 广寒仙子为了年少时便爱着的人,二度身入人间,等那户人家的婴儿长大,还他一个情共一生的心愿。 美丽的女子亦步亦趋的跟着他,恋着他,把最热烈的赤诚都给了他,他却几番犹豫,这段缘分虽终成眷属,但总觉得壁玉有瑕。 后金雕来向神辞行,问神,这一世,他一生想不起来曾经,真的对广寒仙子公平吗? 神答,这不过是广寒仙子还他千年仰望之情罢了,想不起曾经,还有现在,不算辜负,还尽了情,就要遵从天道,互不相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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