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瞒着你,只有为你,没有害你!我说他要害你,你信吗?你也不信!如来今天不能死。在师父来之前,你不能杀他。”天蓬又重复了一遍,见他无动于衷,当即扔下兵器,撩衣而跪,望着他道:“悟空,算我求求你。” 孙悟空盯着他,盯的眼睛苦涩通红,最终恨恨的一甩大氅,带起一地落尘,转身下山。 灵山脚下安营扎寨,孙悟空独自坐在帐中,不肯跟任何人说话。得知消息的唐玄藏等人次日清早便赶到,六耳这次竟也跟了来,依旧是一头霜雪。 一进门,孙悟空看圣僧风尘仆仆的样子,想是心急的很。 悟空一言不发,转身坐上了主位,端杯喝茶。 玄藏问:“为何不传消息回去。” 孙悟空一副公事公办的样子道:“兵贵神速,事急从权,不及禀告,还请恕罪。” “我们不是说好了?此次止战,并非引战!”玄藏也加重了声音:“倘若强攻灵山,西方人间必受波及!” 孙悟空冷声:“波及一次,万年安定!” 玄藏示意敖烈金雕六耳等人暂避,帐中便只剩下他二人,玄藏开门见山:“你要杀他?”这个他自然是如来了。 “师父说谁?”孙悟空笑回一句。 “如来佛祖。”玄藏严肃看着他。 “我当是谁,原来是他。”悟空一声低笑,却突然重重摔了手中瓷杯,“咣”的一声,落在玄藏足下,他将衣裳三下两下剥开,前胸后背,金灿的绒毛下盘缠着一道一道深切的伤疤,丑陋而惊惧,依稀可见当时是怎样的痛苦。 孙悟空之前害怕看到这些伤,只是用法力遮掩起来,后来被唐玄藏发现,他便懒得遮盖,再后来,每次脱衣都要看一遍,疼已经忘了,只是那种受困于人的屈辱,永远挥之不去。孙悟空恨声:“我为什么不能杀他?” 沉默半晌,玄藏走过来认真的帮他整理衣裳,仿佛每次清晨起来照顾他那样。他对悟空这些生活的小事也特别执着,什么都要亲力亲为,孙悟空看着他把自己腰上的碧青环带重新扣好。 “他不能死在你手上。”他说:“你要成为神。” 又是这句,除了这句还会说什么,孙悟空冷笑:“我稀罕那个什么神吗?” “你可以不稀罕,但是如意怎么办?”玄藏平静道。 孙悟空脑子气的发空,只好捧起壶灌了几口茶,回头就见唐玄藏撩衣跪在自己桌下,悟空看着他,神色渐冷,他脊背挺得很直,挡在自己面前,他什么话都没说,已经让孙悟空心里五味陈杂了。 孙悟空这次没有扶他,也没有躲开,生生受了这一跪。冷着脸明知故问:“你这是干什么。” “我求大圣暂缓出兵。” “军马集结凌云渡,旦夕便可剿灭灵山!如何暂缓?” 玄藏道:“求大圣答应今日按兵不动,我要去灵山,见他一面。” 你可真敢说,孙悟空气笑,干脆拒绝:“不行。” 圣僧俯首又拜道:“求大圣开恩。” “你在逼我吗?”孙悟空压低了声吼。 “逼迫主帅,愿受严惩。” “好——”孙悟空坐回主位,一挥手,帐帘落地,保证了里面的情形不会被外面听见。悟空自脑后拔了两根毫毛,一吹,变做两个小悟空,又变出了几件刑具。唐玄藏笑了,悟空气成这样,都没忘了顾及自己颜面。 “圣僧主持大军三年,自己说吧,如何算作严惩?”孙悟空靠在椅子上,轻飘飘吐出一句,一副今日不肯罢休的样子。 唐玄藏解了身上盘云斗篷,整个人伏趴上面,道:“打就是了,没盼头的折磨才真正磨人,你心有怀疑,怪了我三年,今天就把所有的火气发泄出来,明天一早,灵山之巅,大雄宝殿外接我。” 自己还没答应,他就一副胸有成竹的样子了,孙悟空气的手抖,恨道:“来啊,先打二十杖。”毫毛变得小猴应了一声,四指多宽的棍子便砸了上去。 那人是一具凡人之身,上次浮图塔内,为了提醒自己,锁魂长钉三枚钉入体内,其中痛苦自己太清楚了,若非石心不死,他必然活不了,三颗钉子拔了两天两夜,之后自己寻找如意,一去三年,回来后还未及多加亲近,就到了今天这步。 他身体毕竟受过那么严重的损伤,这次回来就发现他很畏冷,才过霜降时节,他就衣裳三五层叠的穿,出门还要披一件厚斗篷。 他眉眼处已渐现皱纹,按照人间的年龄来算,他二十岁一人一马,闯出长安,已过十四年,他三十四岁了,找回了十世记忆,比起他年少时,人不光更好看了,还更固执了,固执的让孙悟空拿他毫无办法。 孙悟空突然害怕起来,这具凡尘肉身,终会有一日老的连石心也无法承载,他又没了灵魂,到时候,自己又该怎么办,难道这世上的缘分真的有尽时? 仅仅落了十下,悟空觉得自己受不住了,这冷漠实在装不下去,喊了句住手,把毫毛收回了脑后。 “没事的。”玄藏支起身子安慰他:“得大圣一颗不死心在怀,我还不至弱不禁风。” 孙悟空背过身子,不肯让他看到自己又泛红的眼睛。唐玄藏站起来哄他:“悟空,他毕竟是我师父,我一定要去。” “好。”孙悟空气急,声音微抖,一把又扯开衣裳,露出胸口那道逑结的疤:“你要让他活命,可以。”说着擒住玄藏右手强迫他抚上这道伤,狠声:“你在这里,再捅上一刀,像你五百年前那样狠,穿筋透骨捅到底,我就灵山退兵,饶过你师父性命。” “怎么样?捅啊,这么简单的事,你办不到吗?”悟空逼问。 玄藏温和的看着他:“好。”说着,擒出那把悟空送他防身的小匕首,一瞬之间,孙悟空还没看清,刀锋已刺入玄藏胸口,雪亮刀身,齐根没入,一口血吐出,喷在地面,显得无比刺眼。 “松手!”悟空急忙去抢夺他的刀,眼瞳瞬间蒙上水气:“你给我松手!”玄藏没松手,反而咬牙一把将匕首拔出,血珠飞溅,染的青衣如墨。 悟空忙用法力堵住伤口止血,只是这伤太深,纵然不再流血,内里骨肉还是被切断,一时难以愈合,玄藏脸色煞白,抬手摸了摸悟空脸,心疼道:“你看你,急得满头大汗的,我又死不了。” “你到底要干什么!”孙悟空说话已隐隐染上哭腔。 “你让我伤你,我会心疼,总之都是疼,与其伤你,不如直接伤我。”玄藏双手是血,在孙悟空手臂抓上了血印:“灵山退兵倒不必,我只求见他一面。” “一步一叩,跪上灵山?” “是。我会按他说的做。”玄藏道:“悟空,你知道吗,我上灵山时才十岁,是他救我活命,传我本领,我今与他背道而行,是该当面陈情的。我愿一步一叩,跪上灵山,与他相见。” 他说:“悟空,我不许他杀你,也不能让你杀了他。” 他说:“你已把他逼入绝路了,我会劝他放弃法力,与玉皇王母,幽冥,四海,妖族,结做联盟,互相监督制衡,永不起争端。届时,你可居虚位,为三界之主。” “虚位?”孙悟空松开了揽着他的手,冷笑。 “是。”玄藏点头。 “这就是你给我的后路?”孙悟空轻声发问:“你以为我稀罕那个破位置?” “不管你稀不稀罕,那都是你的。”玄藏有些冷,自己披上了方才脱下的披风。 孙悟空神色复杂的看着他:“我能不能知道为什么?” 玄藏坦荡相告:“因为三界需要一个法力高强又心怀坦荡的人,作为监督。” 孙悟空拦他不住,次日天刚现朦胧,唐玄藏换上当年旧衣锦斓袈裟,独自一人出了营帐,对垒灵山的第三战,孙悟空下令围而不攻,三十万联军,军容威严,送至灵山脚下,山下,如来信徒千万,披坚执锐,日日于此结阵,只待最后一战。 观音,文殊闻讯出门,见当日金蝉师兄,如今的唐朝圣僧对这佛山奇峰下拜,文殊道:“师兄,师父有命,你要进山……” “我知道。”玄藏道。 观音便挥手示意,比丘收了兵器,让出了一条路,忽然听的上空有人叫她:“观音尊者,一向少见,您玉貌仪容更添华彩了。”观音装扮不同往日通身雪白,而是着一身淡金袄红罗裙,显得女子艳色逼人。 云遮雾绕中,这声音带着强烈的震动,一听便知其法力深不可测。在清净佛地说这个话,无异于点破观音曾年幼时的心思。 观音抬头,孙悟空居高临下现了真身,像观音屡屡居高临下看他那样,足下祥云缭绕,身上彩光万道。他手中没了金箍棒,身上未披当年的金鳞战甲,而是一件雪白斗篷裹身,胜券在手,怡然自得,站出一身运筹帷幄的凌然气度。 当年观音身凌云端逼他破腹取灵,现在他低头俯视,却只声声赞她美丽。金蝉那般睿智的人,怎会选错人,观音合掌做了一礼:“阿弥陀佛,清净在内不在外。” 眼看玄藏已跪上了青石台阶,佛子真身返回故土,长袖掠地,不染尘灰。 “看来菩萨已了悟了。”孙悟空笑道:“把我的话告诉如来,明日此时,唐圣僧若没有完整的出现在我面前……”他话音一顿, 轻飘飘的看了文殊和观音一眼,强大的震慑力逼的文殊退后一步,孙悟空轻声:“灵山,将永远不复存在。” 文殊深吸了口气:“明,明白…” 烈日当头,唐玄藏上到半山,身形已开始摇晃,到了傍晚,汗为风吹尽,碎石割裂的细小伤口叫嚣着疼,他筋疲力尽,抬头看。 灵鹫高峰,佛之圣境,香雾袅袅,妙音声声,月影断彩云,巍峨隐青霄,一声钟鸣悠远绵长,十世三生五百年未变,仿佛那年受命下凡寻找石心,不过昨日之事。 雷音宝刹光辉耀目,大雄宝殿圣洁无尘,如来独坐莲花台上,唐玄藏俯身礼拜:“弟子玄藏,叩见师父。” 如来闭目清修:“你一步一步走到灵山,我当信守诺言,你的两卷半部残章,拿去吧。”信手一指,宝殿中央出现了一个锦盒,里面是他五百年前的旧著。 “多谢我佛。”玄藏再拜。 “不,唐圣僧,你才是佛。”如来睁开妙目道:“你看,我当初独创灵山,现在,山上也只我一人。” 玄藏试探道:“师父虽一人,但若真的背城借一,与悟空一战,仍有一半胜算。” “不必了。”如来长叹一声:“那孙悟空三次为我所擒,三次脱身逃出,三次为我禁锢法力,又三次逼开我的法印,又与我对垒三战,今天,他赢了。” 第一次受擒,被一声假的埙调扰乱了心神,斩妖台上幽冥殿中,受尽苦痛。 第二次受擒,是急切的想要知道助那花果山群猴往生的办法。八卦炉里,烟熏雾灼,烈火焚身,眼睛永远留下了顽疾。 第三次受擒,被化为焦土的花果山长出的假的桃子所骗,五行山下,五百年不见天日的困囚,受冰雪冻伤,从此畏惧寒冷。 第一次禁锢,十五枚锁魂钉入体,他切开血肉生生剜出十四枚,唯心口一枚,为了逼出它,魔化了一回。 第二次禁锢,使不出丝毫法力,整整五年,江流儿以命帮了他。 第三次禁锢,一道紧箍勒入骨髓,他与这唐圣僧一路施恩布慈,觉醒石心,逼碎了此紧箍。 第一战,他独闯灵山,消融凌云渡漫山积雪,击碎了佛祖的宝塔浮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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