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我并不是这个意思。”Boss打断了他,不知道为什么,琴酒觉得他好像在微笑,“你也很清楚一般的保护任务是什么流程:你当然可以让那孩子每天住在固若金汤的组织基地里,说实在,只要在这次日本之行中他没有受到什么伤害,这个任务就是成功的。但是你依然容忍了他的许多任性的要求……我之前也说过,他并不是那种很好相处的孩子,因此,我很感激你愿意陪伴他。” 琴酒不知道怎么回答Boss的话——他忽然间意识到,自从Boss在电话里并不是只是简单地对他下达指令之后,他经常不知道如何回答对方的话。他并不擅长应对上位者的感激……不,上位者理所应当地不应该感激他们,不是吗?他们是执行者、是棋子、是冷漠无情的刀与枪,而上位者只需要下达命令,让他们到达他的所愿之处就好。 但是Boss似乎也没太纠结于这个问题,他再次开口的时候话锋一转:“有关于工作的事情就谈到这里,接下来我想跟你谈一点私人的事情。” 琴酒不知道“私人的事情”是指什么,但是他还是下意识地回答道:“您请说。” 然后他感觉到Boss好像又笑了一下,对方今天似乎笑得很多。 “啊,当我说‘私人的事情’的时候,其实是指谈这件事的时候我们可以不是上下级的关系,”Boss这样慢吞吞地说,“其实在这种时候你并不是非得要用敬称,甚至如果你今天没有时间的话拒绝这类私人谈话也可以……但是,好吧,我知道你可能不习惯那样,所以我们还是就这么说吧;之后可以慢慢来的。” 琴酒当然不可能不对Boss用敬语,在任何情况下都没有这种可能。而且他有种非常奇怪的感觉:Boss说这话的时候特别像是跟第一次进新家的狗崽循循善诱地说话,好让它们不要在警惕又惊慌地把尾巴夹在身后了;虽然这个联想非常的没头没脑,但是他就是没法把这个联想从脑海里去掉。 而Boss停顿了几秒钟,再一次开口的时候语气竟然比他刚才谈工作的时候更加郑重些。 ——他说:“是这样,琴酒:我想要追求你。” 而琴酒,则字面意义上地,完全死机了。 他沉默了十好几秒,一度以为自己刚才产生了某种幻觉,说不定是今天早晨车祸被撞到头之后产生的后遗症。他就这么安静了一小会儿,然后才艰难地反问道:“Boss……您刚才说什么?” “我想要追求你,”Boss非常镇定自若地重复了一遍,“以一段长期、稳定、并非柏拉图式的伴侣关系为最终目的的那种追求。” ——好的,那看来刚才那段话就不是琴酒的幻觉。 琴酒此人一贯有很强的接受能力,甚至于如果此时此刻Boss告诉他“实际上我们是一个以抵抗外星人入侵地球为最终目的的超级英雄组织”,琴酒都是有办法消化这一事实的。 但是现在Boss说的内容……又为什么呢?电话那一头的人是组织的Boss,位高权重,呼风唤雨,无论这个人是想要那个类型的情妇或者情夫,都肯定很容易如愿以偿,他根本不必要去找一个身陷在黑暗的泥潭的最深处、过着刀尖舔血的日子的杀手…… “琴酒,因为我并非一对你一无所知。”Boss忽然在电话对面说,这个时候琴酒才意识到自己刚才很可能在无意之间把“为什么”问出口了。糟糕。 Boss继续说:“虽然有些人可能会觉得我这样做是在侵犯人的隐私权……但是说实话,组织许多成员的一举一动都在我的监控之中。” 琴酒近乎不假思索地说:“我认为这种行为是理所应当的。” 啊,他当然会那样觉得啦。电话那头的Boss这样哭笑不得地想着,琴酒就是那种人,就是那种你跟他说“我是组织的Boss,然后我打算在你的卧室里安两个摄像头”他也会觉得没什么不妥的人。 这个想法在某些方面的暗示或多或少地娱乐到了他,他摇摇头,继续着刚才的话题:“总之,尽管有些高层认为我实际上并不在日本,但是我仍对许多人的动向一清二楚。而因为梅洛的任务的缘故,我关注到了你。” 琴酒静静地听着,但是他坐在沙发上的那种僵直的姿势意味着他的内心也没有他表现出来的那样平静。 “我必须承认,在梅洛去日本之前,我并没有怎么关注你。这很可笑,不是吗?人就是会下意识地忽视机器中最为稳定的那枚齿轮,因为它永远岿然不动。”Boss的声音在电话之中显得轻而柔和,近乎就是贴着琴酒的耳边响起的,“但是托梅洛的福,我最终看见了你:我在你的身上看见了一些我渴求的特质,这样的特质让我想跟你建立一种……比现在的上下属的关系更加亲近的关系。你当然可能觉得这样的告白显得有些突兀,但是谁又能真正控制住自己的感情呢?那是一个活生生的人身上最为可怕的弱点。” Boss停顿了几秒钟。 “古往今来所有凡人皆是如此。”他的声音低得如同呢喃,却带着电流似的令人感觉到皮肤酥麻的质感,“……它是最智慧的疯狂,哽喉的苦味,吃不到嘴的蜜糖。[2]” ——而直到这个时候,琴酒才发现自己的呼吸比之前至少急促了两个度,作为一个杀手来说这真是奇耻大辱。他定了定神,然后谨慎地措辞道:“Boss……但是我其实从未了解过您。” “是的,所以我也不会要求你在现在这个时候答应。让一个人答应他们根本不了解的人的追求,本来就是一件强人所难的事情。”出乎琴酒的预料地,Boss非常爽快地回答,“从最基础的互相了解开始如何?放心,不会涉及到某些超出你的职权的组织机密的。” 琴酒不知道如何回答,而Boss那边沉默了几秒钟,紧接着他忽然叹了一口气。 “琴酒,”他轻轻地说,声音不知道为什么甚至听上去有些烦恼,“你知道在这种事情上,如果你非常厌恶、绝没有发展这一类感情的意思,你其实是可以直接拒绝的吧?” 琴酒依然不知道应该如何作答,但是至少,有一个答案快于他的思维先溜到了他的嘴边,于是他张开嘴把这个词语放出去。然后他才发现,他的语调略微有点急促地说的是:“——我并不是那个意思。” 而Boss的语气则更像是在安抚一直第一次闯到了人类的视野之下的猛兽:“别紧张。我的意思是,你似乎一贯不擅长拒绝组织对你的任何安排,只要事关‘任务’、‘Boss’一类的词语,无论你本身能不能做到、愿不愿意去做,你都会勉强自己去做的,你之前的一些任务报告上或多或少地体现了你的这类倾向……就比如说四年前在北海道的那一次。或者更加直白一些,我这样问吧:如果我不跟你说刚才这些,直接跟你说‘今天晚上去我的房间’, 你会照办吗?” 琴酒再一次保持了沉默,但是Boss都快能从他呼吸的节奏里读出他的意思了,所以Boss又叹了一口气。 “不要照办,琴酒。”他斩钉截铁地说,“倒不是说我的道德水平会让我认为潜规则自己的属下与一个黑帮分子会做的其他事情比起来格外无耻——但是,像是你这样的人,如果有人要无视你的才能,只想把你作为性资源消耗在床上,那么那个人就不值得你效忠。” “……我知道了。”琴酒沉默了好几秒钟,然后才这样低声回答道。 照实说,他没想到Boss会说这种话……在这两通电话之前,Boss在他眼里的形象是一个冷漠的黑色剪影,大概就是那种经典黑帮电影里从不露脸、但是用手抚摸着猫咪的那种邪恶形象。就仿佛没有自己的感情,没有自己的喜好,一个神性的、冷酷的、铁腕的统治者,一个符号化的形象。 但是此时此刻,琴酒能从听筒里听见对方悠长而平缓的呼吸声,这让他忽然意识到,这个人——组织的Boss——确实是活生生的一个人。 “那么谈回之前的事情吧,”Boss的声音又放松了一点,不知道怎么,琴酒真的觉得自己能从对方的声音里听出对方的情绪来了,“对于‘我打算追求你’这件事你的感觉如何?如果你完全没有这方面的意思的话就直接说‘不’就好,这件事以后我不会再提,拒绝它对你现在的工作和你在组织里的地位也并不会有什么影响。” 但是实际上他从未面临过这样的选择:他身边当然不可能有人会追求他,而其他方面,地位比他低人不会寻求他的意见,地位比他高的人不会给他选择的机会。就在Boss问这个问题的时候,他忽然发现自己是另一种意义上的选择困难症患者——他不会在选择超市货架上的两瓶洗发水的时候踟蹰不前,但是在Boss把现在这么两个他想都没有想过要选择的选项摆在他的面前的时候,他也确实不知道如何作答。 琴酒硬生生在这个答案上卡了好几秒钟,然后非常非常含混、含混得几乎都不像他自己了似的回答道:“……我没办法现在就答应您,Boss。” “我明白了,这不算我设想过最坏的答案。”Boss这样回答道,没有半分恼怒,事实上琴酒觉得自己又从对方的声音里听到了那种温和又愉快的笑意,“如我刚才所说的那样,我们是有很多时间可以慢慢来的。但是今天也只能到此为止了,你工作了一整天,还受了伤,实际上应该好好休息才是。” 琴酒想说他没事,现在这个程度的伤对他来说真的不算什么,但是他的抗议还没来得及说出口,Boss就继续说:“……况且梅洛也受了惊吓。” ……这倒是个非常有说服力的说辞,琴酒闭上了嘴。 “所以下周你和梅洛都会休假,你负责的任务会暂时协调让其他人做。”Boss说着,“就这样吧,你应该休息了。” 于是琴酒回答:“好的,Boss。”——就如同他和Boss打的那些有关工作的电话通常的结束方式一样,但是此时此刻他心中有了些非常荒谬的想法:电话对面的那个人想要追求他,而且还不是那种轻率的肉体关系。 ——那个人是组织的Boss。 琴酒觉得自己人生的某些部分可能是出了什么问题……但是他也承认,正如他刚才所说的那样,他只是“没办法现在就答应”而已,他发现自己也没办法现在就拒绝。 “那么晚安了,”电话对面的人温和地道别,他的声音听上去像是个温暖的、空虚的牢笼,“Gin。” [1] 1984年版《福尔摩斯探案集》电视剧,集数是《海军协定》。 [2] 莎士比亚,《罗密欧与朱丽叶》。
第二十三章 辗转反侧 琴酒等电话挂断之后回到了自己的卧室里,然后坐在床边迷茫了至少有五分钟。 我们不应该嘲笑他的迷茫,还是从他的角度看看这件事情吧:他跟Boss鲜少直接联系,而且按照组织内部一贯的推测,Boss是个手段强硬阴险狡诈的老阴逼;然后,在Boss给他打第二通跟工作不那么相关的电话的时候,他被Boss告白了。
227 首页 上一页 32 33 34 35 36 37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