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故事讲完了。 希洛的表情看起来更难过了,萨尔曼反而被他逗笑了,伸手摸摸他的脑袋。 “没关系,不必这样。”他平和地说:“已经是很久很久以前的老故事了。” 他是发自内心地安慰这个年轻的骑士,因为在故事的开头,所有人都跟希洛一样精力充沛,充满希冀,包括萨尔曼自己。 所以他希望希洛能永远这样。 只可惜只有当故事走到尽头的时候,时间才会令所有人都感受到它真正的力量。 他不是第一次讲述这个故事,已经不会像听众一样感到感慨。 他只是……像个迷失在无边沼泽里的人,他的爱人则是脚下的一块浮木。 但每一块浮木都会很快消失,因此他无法停留,只能踩着浮木一路前行。 这段旅程已经太过漫长,漫长到他甚至不确定当下一块浮木出现的时候,自己还有没有勇气踩上去。 他不是人,也不是鸽子。 他不老不死,也死了千千万万次。
第六十一章 尤金双省 “查理先生独自去了被烧得精光的房间说要拿点东西, 然后我们就一起回来了。”希弗士低声说。 尤金双手狠狠地砸在厚木餐桌上,发出沉闷的响声。“我的钱还放在哥伦布那儿……他总是拿着钱包。我说,如果弄丢一枚硬币,就叫他双倍还给我。” 这个头发总是乱糟糟的年轻人呜咽了一声:“他答应了的。” “他拿回了什么?”过了好一会儿, 德维特才问。 希弗士顿了一下。 “什么都没拿。”他诚实地说。 当时兔子店长确实是空着手从城堡走出来的, 那个时候他的表情看上去已经平静了些, 至少不像等待大火熄灭的那几个小时里一样,所有人都不太敢同他说话。 实际上也只有萨尔曼医生能有余力安慰一下众人,因为大家都很难过。 魔法书被烧毁, 不只姑娘们无法再变回人形, 连常年来城堡取乐的客人们都不能幸免——但他们并没有变成花朵, 而是变成了有刺的荨麻。 艾利卡暂时留在那里, 虽然书房里那本魔法书和墙里的女人都被烧毁了, 但大家都一致认同这座城堡最好就此封闭起来,避免有人再去打扰那些可怜的姑娘们,使她们不得安息。 尤金昨天晚上已经哭了一场, 但一提到哥伦布还是忍不住, 捏着一张手帕用力擤了擤鼻子。 这一次难得公爵破天荒没有就他在餐桌边做出这种行为表示谴责,他的注意力在另一个房间里。 希弗士明白他的意思,吩咐希洛去看一看查理有没有起床。 希洛没精打采地站起身走出去,很快又回来了,他身后跟着的正是兔头店长。 所有人都忍不住一直盯着他看。 不过谁都很难从那张毛茸茸的脸上看出什么情绪,只觉得店长好像在两天内又瘦了些。 但他原本就挺瘦了, 这是后还要更瘦,不过是睡了一觉的光景, 他身上的脂肪好像就随着呼吸消耗掉了似的。 “早上好, ”他轻声说:“今天早上有什么——红肠?这个好。”他坐到为他空出的高背椅上, 拉过一盘冷掉的煎鸡蛋和红肠吃起来。 “早上好。”希弗士说,大家都有些忧虑地打量他的神色。 查理似乎对投射到自己神色的视线毫无感觉,整整吃下两大盘红肠之后,又吃了一个杏仁布丁,这才停下来,抬起头一副现在才发现的表情:“大家为什么都看着我?” 尤金和希弗士交换了一个眼神,没有说话。 德维特身体略微往前倾:“所以,你把他留在城堡里?” 这话有些没头没脑,但在场所有人都听懂了。 尤金有些不可思议地看了一眼公爵(不敢瞪他),对公爵这种哪壶不开提哪壶的行为敢怒不敢言。 不过和尤金猜想的不一样,兔头店长并没有做出被踩到痛脚的激烈反应,正相反,他短暂地怔愣了一下之后才放下银勺,双手交叉放在桌上,认真思考了一下。 他很难解释自己此刻的心情。 大概是因为从出生开始就被迫不断面临分别和失去,查理从很小的时候就开始习惯自我催眠,不断说服自己提前做出心里准备,才能不至于在真正的冲击来临时不至于自我崩溃。 对他而言,世界上没有什么东西是不可损失的,包括他自己的生命。 他与哥伦布相互陪伴了很久,感情深厚,但当对方离开这个世界时,比起痛苦,他更多的感受是茫然和空虚。 因为在他回到火场后,没有人能比他更明晰体会到这个结果是哥伦布自己的选择——无比坚定的选择。 “我没有把他留在那里。”查理斟酌了一下才继续说:“城堡就是他的目的地,他提前到达了,就是这样。” “我不明白。”尤金哑声说。 查理转头看向希弗士,骑士长摇了摇头:“我不想背着你讨论此事,所以……” 兔头店长了然地点点头。 “大火熄灭以后,我回到现场。哥伦布并不是什么都没有留下,他的锡兵身体在烈火中融成了一堆锡块——好了,尤金。”他善解人意地喊了一声,尤金又发出一声响亮的擤鼻涕声。 “你听我说完。神奇的是,在那堆锡块之上,有一朵小小的雏菊。不是那种深红色或者纯白色,花瓣丰盛的华丽品种,而是在早春山坡上的杂草里常常能看到的白色小雏菊,中间是明黄色的花芯。我们都听过哥伦布的故事,他当年从魔女那里带走的就是一朵小雏菊。我从未见过那朵雏菊,总是以为早就在我带着他离开多伦的时候遗失到半路了……那时候哥伦布的意识还不够清楚,等他完全恢复过来,已经记不清这种细节了,所以恐怕连他自己也不知道,他当年带出来的雏菊就一直藏在他的身体里,从未凋谢。” 公爵垂下眼睛:“换句话说,他认为自己已经找到了妹妹。” “以年龄来说,黛西夫人确实很符合条件。”兔头店长似乎刚起床就累了,少见地没有讲究风度,把头伏到桌面上,声音有些沉闷:“小巴尔达……哥伦布出事以后,整个村庄都受到了牵连。记得吗?哥伦布的父亲受了伤无法干活,如果受到魔女的迁怒不得不迁徙,那样的困苦家庭是无法承担举家出行的损耗的。受伤的父亲情况恶化得不到救治首先死去,紧接着带着小女儿的母亲不得不透支自己的劳力抚养女儿,又很快被生活拖垮,小女儿最后也成为了孤儿,被人当做牲畜一样到处贩卖。最后一次就到了那个魔法师,或者说魔女手上。如果父母去世前巴尔达已经懂事,那她很有可能记得,或者从父母口中听过自己遭遇不幸的可怜兄弟,也听过造成她家庭垮塌的罪魁祸首就是魔女,她必然会因此痛恨魔女,在城堡里遭受的虐待也使她的仇恨加深。当主人魔力失控的时候,她抓住了机会,一边利用前任主人留下的魔法试图弥补自己多年受的苦,一边保留了那个半死不活的女人,把她关在不见天日的书房里遭受长久折磨,大概……她是把这当做一场漫长的复仇。” “可是,我是说,哥伦布很多年没有回到多伦了不是吗?”尤金红着眼睛说:“他怎么就认定了那是他妹妹?” 这个问题连兔头店长都难以回答。 小锡兵的记忆随着时间流逝千疮百孔,有时候连妹妹的名字巴尔达都不记得。 假设黛西夫人真的就是小巴尔达,那她临死前站在书房里,头发散乱,皮肤松弛,眼神狂热的样子,也肯定和当年喜欢花朵的小女孩儿完全不一样了。 没有任何凭据,但哥伦布就是一眼认出了她。 小锡兵想都没想,毫不犹豫地冲了进去——但他并没有试图把黛西夫人拉出火场,只是紧紧地、紧紧地抱住了她。 大家都说小锡兵头脑太过简单,但查理觉得在那一刻,哥伦布思考的东西比谁都要多。 他一定是清楚地认为城堡里大火熊熊燃烧的书房就是他和巴尔达的旅程终点,才会坚定地做出了这种选择。 没有人开口回答尤金的问题,一时间大家都沉默了,这样的气氛有些沉闷,查理推开自己的盘子,决定要去呼吸一点新鲜空气。 因为人口增加,财大气粗的公爵阁下把整个旅馆都包了下来,他们可以自由使用整栋旅馆。 查理走到最顶层,找了个最大的阳台,盘腿坐在冰凉的地板上,看楼下大街上的行人来来去去。 刚进入多伦大陆的时候,他好像也曾经这样和哥伦布一边在阳台上看着陌生的街景和人群一边闲聊……他们聊了什么来着?啊,对了,一定聊到过小巴尔达,哥伦布很喜欢聊这个。 查理突然觉得有点没意思。 他伸手在裤袋里漫无目的地摸索了一会儿,直到身后传来一个懒洋洋的声音:“口袋里有洞?” 兔头店长停住动作转头看,年轻公爵靠在阳台落地窗边,手里一上一下地抛接个小东西,见他回头,扬手抛给了他。 兔头店长抬手接住一看,发现是个很精致的纯银圆盒,盒面嵌着一颗很大的蓝色宝石,看起来像个珠宝盒,但造型未免太过俭朴了些——他单手弹开搭扣,发现里面装着的不是珠宝,而是上好的烟丝。 他点起烟斗,惬意地吸了一口。 德维特也走到阳台上,但没有太靠近栏杆。 他对自己的精灵传言至今耿耿于怀,已经敏感到了有哪个陌生人胆敢多看他几眼,他都立刻疑神疑鬼想要暴揍对方一顿的地步。 “看在烟丝的份儿上,”兔头店长笑着说:“公爵大人想问什么?” 公爵罕见地迟疑了一下:“希弗士认为最好暂时不要问你任何问题。” “那您为什么还是问了呢?在餐桌旁。”查理又吸了一口烟。 “你希望不问吗?”德维特反问。 在潘尼格拉他是地位尊崇的公爵,除了帝国皇帝,他几乎不需要在开口前考虑自己的问题是否妥当这件事。 他们一行人回来后查理径直睡了一天一夜,所有人都急切想知道当时书房里究竟发生了什么,但大家都认为这个时候不应该向店长询问任何问题。 只有公爵毫无凭据地认为,兔头并不像大家想的那么排斥回答问题,所以他开口问了。 这下连他的骑士长都觉得这个举动不太妥当。 所以他又跑来追问了——虽然他的实际意思是:我是因为觉得你没他们想的那么想回避这件事才开口的,并不是想特意刺激你,如果我猜错了,那就跟你说一下我没那个意思。 很神奇地,兔头店长居然很神奇地领会到了他的中心思想。 在他看来,公爵能提出这个反问句,就跟说出“对不起”差不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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