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水的声音。 那黑色的、自四面八方而来的敌人—— 前方,漆黑的滔天洪水,朝他们奔涌而来。 他们是洪水前的一粒沙。 最后一丝火光也在浓重的潮气里熄灭了。 堡垒之上,只有祭司的声音一遍又一遍响起。 “收起你们的恐惧——” “我们已听从神明的旨意,走上救赎之路。” “我们将得救。” 然而铺天盖地的洪水并未在城墙前停留哪怕一秒,它带着毁灭一切的伟力,朝此处轰然倾泻。 那一刻郁飞尘握紧了安菲的手腕。 安菲温和地回握住他,似是安抚。 下一刻,洪水漫过城墙。 宏伟的堡垒能抵挡一切身骑骏马、手持利器的敌人。它却无法阻挡风、阻挡雨、阻挡灭世之日的洪水。 冰冷的水先是漫过了所有人的脚踝,然后,仿佛只是一眨眼间,它已没过腰间。接着,整个人被不可阻挡的巨力往后推去,蓦然间天旋地转,重重跌入水中。 一切声响都被压入水中。 堡垒顷刻间分崩离析。 人们惊叫、挣扎和建筑物轰然毁塌的声音里,断续地,只有祭司的吟诵从极遥远处传到耳畔。 “我们已听从……神明的旨意。 “走上……救赎之路……” “……得救。” “为……什么……” 被卷入水中那一刻,郁飞尘抱紧了安菲,同时,他感到少年人纤细的胳膊也紧紧环住了他的肩背,以使两人没有被洪水冲散。 起先是水流带着他们往前。当郁飞尘尝试在水中睁开眼睛,他看见见辉冰石朦胧而美丽的光晕在混沌的视野里一掠而过,然后飞快远去,归于一片混沌。 几次随着水波的沉浮后,他们开始被水下的暗流裹挟着下沉,沉向寂静、虚无和死亡。 郁飞尘往上看。 ——那是一副寂静而肃穆的场景。 他在下坠,而城中人溺死的躯体密密麻麻,漂浮在他的上方,它们或远或近,时沉时浮。有人面对着他们,有人背对。祭司在他们中,他身体已经僵硬,仿佛死去多时,却仍睁着眼睛,宽大的袍袖随水飘荡,如同徘徊在时间长河中的幽灵。 随着无止境的下落,诡异而沉默的一幕逐渐远去。水流从上往下压着他们,窒息感逐渐剧烈。 死亡的临界点即将到来的前一秒,郁飞尘身畔,本源力量绷紧,如同蛰伏到了最后一刻,即将爆发的猛兽。但就在这时,周围一切压力忽然消失无踪。 下一刻,他们眼前骤然一黑,空气忽然涌入。 安菲剧烈地咳嗽了几声,溺死的边缘猝然呼吸到空气,可能是一种比溺亡更难受的体验。 他扶着郁飞尘勉强直起身来,这时两人发现,自己又置身在了陆地上。 衣物是干的,没有水的痕迹,来自空旷荒原的风吹过身畔,带来沙砾和尘土的气息。 随即,耳畔传来车轴的吱呀声。 他们看向四周,天空低沉而昏黄,周围人流涌动,沿着道路前行。 一个车队驶过他们身旁,坐在车上的人们挥舞手臂呼唤着他们,说:不要停下,快跟上我们,一起往都城去。 安菲看了看他们,又看看郁飞尘:“小郁,有哪个知识球里提到过这种状况吗?” ——有的人又要开始划了。 郁飞尘:“嗯嗯。” 安菲:“?” 郁飞尘笑了笑,拉起安菲往前走去。
第227章 亡灵书 07 视线的尽头还是那座城。昏沉的天幕下, 人们如潮水般涌入其内。那一天,黑色的洪水也是这样从四面八方吞没了它,所有人的躯体都漂浮在水中。 郁飞尘和安菲混入人流。这时的人们还没有被灾难所吞噬, 熟悉的骑羊少年从他们身畔经过, 脸上挂着亲切的笑意, 手里拿着一根笛子。 郁飞尘:“请问我们是要去做什么?” “听从神殿的命令,把我们的所拥有的一切贡献给都城。” “为什么要这样做?” “因为我们面临着未知的灾难, ”少年的神情讳莫如深,“但是不要怕,神明一定会为我们指明救赎的道路。现在, 让我们一起往那里去。” 相似的情境, 相似的对话。风刮起路上的尘沙, 天空低低地压在人群上方, 末日前夕的景象总是如此。 完整的世界都是相似的模样,破碎的世界各有破碎的方式。一些世界缺失了根本的力量,因此异变为不同寻常的形态。有时候这世界的时间首尾相接, 于是人终其一生在其中不断地来回。乐园记录过几个类似的结构,但他们还需要更多的信息才能弄清这个世界属于哪一种。 路上,一个车队的马拉车出现了问题, 横在路中央,郁飞尘帮他们修好后, 车队邀请他们一起上路。 第二次来到这里,人们对他们的态度似乎有所好转。 安菲不是很想走路, 于是坐在了一辆运送稻草的马车上, 身边的稻草筐里满盛着饱满的、金灿灿的谷穗, 它显示着一年的丰收。 在古老的年代, 人们对神明的想象异常简单而朴素。祂只是掌管丰收、生育或降雨。 这一路过了很久, 郁飞尘看见安菲总是在看。他像是要记住他们的面孔,或是辨认他们所处的时代那样,若有所思地看着身边的人们。 最近郁飞尘发现自己总是会想:安菲在想什么。 不难猜,大概都是一些他不知晓,也不能感同身受的东西而已。 郁飞尘垂下眼,目光变得晦暗。内心深处升起连他自己都没有察觉的烦躁。 安菲握着一支谷穗,目光从人群里收回,他看向郁飞尘。 最近安菲发现郁飞尘放在自己身上的注意力越来越多了。 被小郁注视是一件容易发觉的事情。在现实世界里只是一道目光,而在本源的力量世界里,是那深渊般毁灭的、冰冷的力量缓缓延展,观察着自己。 压迫的感觉会经由直觉传递到被注视者的心中,带来下一刻就会被解构的危险预感。 听说小郁在乐园里经常被投诉,安菲觉得这是有原因的。 虽说像小郁这样负责任的人,一定会尽职尽责、无微不至地帮助雇主完成任务——就像他和自己在一起时那样。但雇主未必能经受这种无意中散发出的精神上的压迫,这会让小郁被很多人误解。 想到这里,安菲用自己的本源安抚式地碰了碰郁飞尘。 郁飞尘:“……?” 他总觉得安菲误会了一些什么,但没有证据。 漫长的道路上,有人唱起了歌谣,那是来自久远过去的曲调。 安菲听了很久,然后,他忽然说:“小郁。” 郁飞尘:“嗯。” “也许我曾来过这里。” 这个“曾经”当然不是指刚刚经历过的上一次,而是属于安菲的过去。 郁飞尘:“它的年代不是在你之前?” 神殿里的典籍,都是一些安菲没读过的古老之物。 “你相不相信有一个这样的世界,它太大了,连时间都追不上它。” 郁飞尘想了想,微点了一下头。 这种世界并不难想象,假如一个人在安菲的神国里行走,从幼年走到死亡,也未必能走过神国百分之一的长度。 安菲遥望着视野的尽头:“那个世界比乐园更完整,比神国更宽广。” “它太大了,以至于从小祭司就告诉我,我们的世界是没有边界的。” “自神殿建立以来,就有无数的学者、祭祀和使徒一直在向外走,走到神殿不曾踏足的国度,然后在这里开辟一座殿堂,传播神明的福音,布下力量的火种,培养教徒和新的祭司。当完成这些使命之后,他们便向更远处去。很多年过去,他们走得那么远,那是比永昼的神国的跨度更远的距离,远到不能再轻易与圣山联系。” “而来自圣山的消息、使命、最新的知识,也因为距离的遥远,只能一层、一层向外传递下去。有时候,不同的土地上生活的种族也截然不同,让传递变得更困难。” “神殿当然可以动用一些非自然的力量,但是,那是一个比无垠的星空更广袤的世界。因此,只有在十分紧急的时刻才会启用。你能理解吗?小郁。” 郁飞尘点点头。很多事情听起来不符合常理,但假如衡量它的尺度是无限长,也就变得可能。 过于广袤的空间使神殿与神殿之间的关系变得松散。核心的圣山与最边缘的神殿之间,信息和知识的差距也许已经隔了上千年。 所以即使这里的神殿形制对安菲来说是久远的、已被淘汰的产物,他与它仍然有可能存在于同一个时间,只不过空间上的距离异常遥远。 那么,安菲为什么说自己可能来过这里? “你曾走过这段距离?” “我走过。”安菲轻声说。 片刻,像是要强调什么,他又说:“我一个人。” “为什么来这里?” “因为一个愿望。在我的家乡,每个人要在成年的那天默默许下一个愿望。他们说神明眷顾每一个人,所以这个愿望必将在余生的某一天实现。” 安菲抬头看着昏沉的天幕,他的语气是那么寻常,像是在叙述生命中最平淡不过的片刻。 “我出生以来,见到的都是宫殿的成员,都城的子民,后来,是神殿的人们,圣城的居民。但祭司说,外面广袤的大地上也全是我的子民,是我应去爱的人们。” “我想我应该去看看他们,看他们过着什么样的生活,或者问他们需要我去做些什么。我想去走一段很远的路,直到无法更远。” “所以我想,我要去世界的最远处。如果这世界没有边缘,就去到神殿统治的尽头。如果真有那么一天,我会就看到神殿和我的存在究竟给这个世界带来了什么。” “现在想起,这是一个很幼稚的念头。如果再多几岁,也许我不会这样想。” 风卷起地面的沙尘,在平原上盘旋。安菲轻轻闭眼。岁月的尘沙在他身畔刮过,有些被带往别的地方,另一些落在他的衣襟和发间。 “但我已经这样想了,愿望也许下了。然后就去做了,就这样。” 郁飞尘:“看到了什么?” 安菲微笑说:“今天的故事已经讲完了。” 每天的故事都很短,不过郁飞尘也不介意。 有些故事听起来很简单,但要讲出来却很难。他不知道自己是从哪里明白了这个道理。 郁飞尘只是问:“真是一个人?” 安菲托腮看着他,良久,道:“嗯,一个人。” 郁飞尘:“你坐累了没有?” 确实已经坐了很久的安菲朝郁飞尘伸手。郁飞尘把他从车上接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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