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瘦了好多,肉眼可见的消瘦,脸颊上丰润的肉感消了下去,唇色偏淡泛白,下巴都瘦得有些尖,那天很冷,他的身体套在宽大的羽绒服里,整个人看起来很单薄脆弱。 见到我后他弯起眼睛向我笑,显然也是很想我的,他笑的时候眼底流光溢彩,“明承。” 但是我却笑不出来。 心脏仿佛被绞紧又碾烂撕碎,我也第一次发现原来人心中难受的时候,想要伪装出笑容是一件很难的事。 以前我的伪装那么得心应手,是因为我那时候没有心。 没有心的人不会觉得痛苦,我也确实很少感到痛苦,当然就不会因为被我爸打骂而难过。 但是他不应该的。 他的家庭和谐幸福,父母都很爱他,他应该像他料想的一样回到家中和家人一起过团圆的节日,吃妈妈亲自烹饪的菜,每天嘴巴不闲着,脸颊饱满健康快乐。 而不应该像我一样在剑拔弩张的家庭气氛中度过节日,更不应该这么消瘦苍白。 为什么会这样? 为什么他会变成这样? 这不对。 我好像做错了什么…… 那天我带他在本市玩了很多他以前最喜欢的地方,吃了他爱吃的东西,他的脸上总是挂着笑容,和以前一样见到喜欢的小吃就要吃两口,见到感兴趣的东西就偷偷上手摸一摸。 吃饭的时候我特意观察了他的饭量,可能是因为刚吃过零食,他没吃很多但是食欲看着还是不错的,我夹给他的东西都吃完了。 那时候我只觉得一个人心中难过,就是世界上最痛苦的事,所以我很怕他会伤心,我想让他快乐。 他能吃能喝,开开心心,我悬着的心也终于可以放下来一些。 我是在傍晚的时候发现他不对劲的。 在咖啡店等饮品的时候我们遇到了两个人,其中一个认出了我们走向前来打招呼。 “咦?魏自臻?你是不是魏自臻啊?” 他的话让我注意到了他,我很快就记起了他是谁,高中时候总是求阿臻给他作业抄的同班同学,也是少数我没有搭理的人。 阿臻看了他一会儿,也认出了是他,他脸上浮现出惊喜,“是你,展颜?!好久没见了,你现在去哪里读大学了?” 展颜拿着一杯冒着热气的咖啡,笑容满面地向我们走来,但是他刚迈出去一步,就被同伴拉了一下。 这一下似乎用的力气有点大,他手中的咖啡差点洒出去。 我看到他疑惑地回头,而他的同伴对我们说:“不好意思,打扰了,他在国外留学,我在北华,我们还有点事,下次有空再聊。” 说完就拉着他走了。 我认出了这个说话的人,他确实和我们在同一个大学,不过前段时间因为生意上的问题,他家的企业被温家打压被迫退出了裕华,多的我就记不清了。 他们走了之后,我们的咖啡也好了,我去取了餐和阿臻一起离开了。 回去的路上,他一直垂着眼睛小口小口地喝那杯热咖啡,腾腾的热气在他的睫毛上凝成小水珠,我怕他烫到想给他把饮料吹凉一些。 但是我刚把杯子拿过来吹了没几下,他还带着淡笑的脸忽然脸色一变,几步跑到路边撑着路旁的树吐了起来。 因为晚上还没有吃饭,他只将喝下去的半杯咖啡吐了个干净。 我连忙扶起他,去路边买了饮用水给他漱口。 他在路边的座椅上休息了好一会儿,我担心他吃坏了东西想带他去医院看看,但是他却伸手抱住我不让我去叫车。 “阿臻。”我将下巴搭在他的头上,用手抚摸他的瘦削的后背,询问他有没有哪里不舒服。 无论问什么,他都说没有,我察觉到他心情的低落,将身上的衣服脱下来盖在他的身上,和他一起静静待了一会儿。 天慢慢黑了,路灯亮了起来,他忽然很平静地说:“明承,我想退学。” 我愕然,“什么?” 北华的美术学院是国内最顶尖的,也是阿臻高中时候的梦想,是他好不容易考上的。 我想看看他的脸,但是他的脸埋在我的胸口,紧紧抱着我不撒手。 他说话的声音闷闷的,但是语调很轻松,平淡得好像在聊无关紧要的事,“就是……我觉得也还好吧,我想去外面看看,觉得像展颜一样去留学也挺好的,比如说俄罗斯,俄罗斯的油画在世界上一直是很厉害的……” “你会想家的,”我皱眉打断他,他在念大学之前从来没有离开过家,大一刚开学的那几天各种不适应我都不是没看到过,“我们回去再想想好吗?如果你喜欢俄罗斯老师,我可以再帮你找几个,假期我们也可以去玩,而且叔叔阿姨会同意吗?你大哥已经参与公司的事物不常在家,他们不会舍得你……” “他们同意了。”他忽然说。 我抚摸他脊背的手一顿。 “我跟他们说过了,他们说随便我。” 他说话的语调如常,但是我感觉到胸前温热。 意识到什么,我强行抬起他的脸。 在摸到他的脸的一瞬间,我感觉到一片冰凉湿润。 我看着自己的手怔愣了数秒钟。 我摸到了满脸的泪水。 他哭了。 * 我和他一起退了学,这之后我们开始了长达七年的留学时光。 这七年里发生了太多的事。 留学的第一年,魏叔叔去世了。 他死得很让人意外,在一次文化交流会上和新流派的书法家吵了起来,一怒之下心脏病发去世了。 他死后没多久魏家大哥被人谋害,魏家发生了很大的变故。 魏叔叔的离世实在让人措手不及,那时我频繁往来于国内外,联系最多的人是我的舅舅,为了获取一部分的公司股份,我前往了挪威,恰好不在阿臻身边。 他回国后我才知道了这件事,这之后我让人查出了暗害魏家大哥的人,一个没落的亲戚,我可以将他送进监狱,却难以挽救魏家遭受的伤害以及魏书的消亡。 阿臻亲手把父亲的遗作都烧掉了。 匹夫无罪,怀璧其罪,魏叔叔死后没有人可以保护他们,我父亲不值得信任,我也刚19岁没有足够的力量保护整个魏家,所以我完全可以理解他。 但是那之后好几年他都没有再回家过年,也没有去给父亲上坟,我知道他是愧疚痛苦的。 而魏叔叔的葬礼之后,魏阿姨来到我家希望我的父母同意我们尽快订婚。 她那个时候好像很难开口,我看到了她的难堪和不得已。 我知道她为什么这么着急订婚,因为魏家危亡,大儿子又重伤,她不得不这样。 既可以保护自己的小儿子,也可以保全自己的家。 临走的时候,她拉住我的手想对我说什么,但是欲出又止了许久最终什么也没说。 她还是很喜欢穿旗袍,来我家说亲事也是打扮的光鲜体面的,但是她走的时候,我看到她右耳的钻石耳坠戴反了。 我越发明白财势和权利的重要。 这之后的几年,我在公司的股东以及我舅舅的帮助之下得到了公司32%的股份,24岁的时候通过股东大会成为新任董事长,其中的过程不必深谈。 国外留学剩下的时光对我们而言是很顺利的几年。 我通过罢免和选任新的公司高管,以及改革我父亲留下来的一些问题,获取了公司将近一半的股份的同时,也将大部分的老旧势力进行了清除。 而魏家大哥伤好以后结婚了,家里的产业在夫妻二人的打理下也是井井有条,阿臻在油画上体现出了惊人的天赋,他在硕士毕业之后再次回到了北华,这一次是以教师的身份。 他在油画界很有建树,在圈子里也很有名气,任职一年就升职为副教授。 二十六岁那年,阿臻说他不想我做他男友了,他想和我结婚。 那天我下班的路上从花房买了几束白百合打算插在他的画室作为装饰,但是回家以后他抢走了我的花,对我说:“我们结婚吧明承,我觉得我们应该给彼此换种称呼了,我本想等你来说,但是你也太耐得住性子了。” 这给我带来了莫大的惊喜,一瞬间,仿佛世界上所有的美妙之处都在我的眼前绽放。 那天我急不可耐地连夜跑了好几个城市,天亮了才勉强买到一个尚且能看的钻戒向他求婚。 他笑我的戒指钻石太大像暴发户,让我结婚时一定要挑一对好看的,但尽管这么说,他还是让我给他戴上了。 他的手很美,手指白净修长如葱玉,小指上沾了一点天蓝色的油彩,无名指上钻石闪耀,美得像他创作的油画。 我握在手中能感觉到他温凉的皮肉和关节处匀称的骨骼。 我情不自禁吻上他的手背。 在两家人坐在一起商量完了结婚的事宜之后,我们将近十年的恋爱长跑也终于要走向了尾声,我开心了很久,那段时间真是逢人便要说我要结婚了,希望您来参加我的婚礼。 他们收到我的邀请无不殷切祝福的,说一些祝我和爱人百年好合,白头偕老的话,有一些能言善辩的说起话来更是好听。 我知道他们有求于我,所以哄着我,但是我很爱听。 那些我在别人的婚礼上听过几百遍的祝福语,到了我自己身上我觉得格外悦耳。 所有的事都按部就班的进行,好似一切都在向好的发展。 我和阿臻一起买房子,一起装修我们的婚房,准备新婚需要的各种东西,品尝各类喜糖,一起写结婚的请帖。 一起进行婚前体检。 这个体检是在温家的医院进行的,我并不怎么在意,因为我们每年年初都会进行体检,我对我们两个人的身体状况都很清楚。 我的身体很好,阿臻也是,不过他总是忍不住乱吃东西,前段时间吃了太多冷食肠胃不适,我抓着他规律饮食按时吃药之后,现在已经能吃能喝完全好了。 意料之中的,医生查看了之后询问了一下阿臻的胃病,然后将单子都递给了我:“没有什么问题,祝二位新婚快乐。” 回去的路上阿臻想去本市一家俄罗斯人开的甜品店买提拉米苏,我们将车子停在店门口,他挑起淡色的眉毛向我笑:“这家的店其实做的有点糙,但是这种粗糙的感觉真的很有俄罗斯的风味,记得当年食堂里那个提拉米苏吗?” 当然记得,做那个甜品的是一个中年女性,她个子高大性格比较豪迈有一头狂乱的金色短发,从来没有把提拉米苏做圆过。 我想起她来也是忍俊不禁,“等结婚之后再回学校看看吧。” 阿臻说:“好啊,我们在圣彼得堡还有一套木头房子呢……” 他眉飞色舞,穿着一身浅色衣裤,上衣的衣领处有一圈浅绿色,整个人都仿佛在春日中绽放的流苏,浑身充斥着轻盈充沛的生命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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