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陈前天晚上醒来,没在枕边看见人,那一次倒是用与魂契感受到了他。明韫冰后来推门进来,一身的寒气,半句话都不说,不由分说地往他喉咙里度鬼气,灌的梁陈浑身冰凉,智商直降八十五,醒来晕晕乎乎,还以为是梦。 不是梦啊。 徐念恩算出的过溪,梁晏似亲似疏的催促,明韫冰甜蜜又似含剧毒的亲密……时不时在体内,海潮一般升起的旧时记忆。 该走向何方? 明天又会怎样? 路转山移,却忽然豁然开朗—— 过溪那扇门两边的瓦甍雕琢得非常有民族气息,用的是极其深邃的红蓝两色,精细的深蓝色纹路里漏出的朱红,毒孔雀似的俯视着他们。 但天云雾绕,竟然意外地生机。 从天柱山脉飘来的海一般的云笼在门上,把镇子里的所有房屋都庇护在身下。 沉默,却如此沉默。 他终于走入这片沉默。 他还是握住了明韫冰的手。
第72章 十渡 一十一年春 吹过来的山风有一股海水般的味道,过溪里是一片岑寂,走进去,如至寒蜮。 云暮里阴阳序时散时合,流云缠飞着,成了巨大的漩涡,悬在顶上,充当神明。 从这里是可以看见镇子里标志性的几样建筑的,例如挂着变金台匾额的高楼,例如绵延千里的天柱山,又例如,耸立在玄帝河边的那座破庙。 明韫冰的目光在那庙宇焦黑的檐角上停留了片刻,有一瞬间他的眼底闪过了一片阴霾,不过转瞬即逝,梁陈没能发现。 梁陈抱着的那孩子窝在王爷大人肩膀上装死,从河水里带出来的水腥味儿全都沾在梁陈衣服上了,明韫冰对这个僭越所有物的人类还是很有敌意,扫过来的眼神差不多能给孩子剥皮。 梁陈松开他手指,给小溪脑门上画心音符的时候,就看见孩子一双大眼睛拼命地发抖,好像被狮子盯上的小白兔,没有当场魂飞魄散真是坚强不屈。 “你怕什么啊?我们哪个不是身娇体软貌美如花,好像跟有人想吃你似的,哈哈哈。”梁陈一边瞎扯一边流利地画好了一个小符。 那符文是用光做的,就是心音二字的篆体,才刚印在小溪的脑门上,还未起效,边上冷不防一团黑雾横叉一脚,把它打散了。 梁陈看了明韫冰一眼。 明韫冰的眼睛在那么明和的天光下,都是寒冰般冻人。 他那只手朝自己抓来的时候,尽管那手优美得剁下来可以当传国之宝千秋万代,但小溪心里还得不断地尖叫,脑子里疯狂地浮现这只手里蹿出条吞人大黑蛇的那一幕。 问题是他又吓得一动不动,就只好僵硬地看着那只手覆了过来,越过他肩膀上,那圆润漂亮的指甲好像凭空长了一丈,要扎进他脖子里—— 小孩猛地张大嘴巴,一声嘶哑的“啊——”还没出来,人就被拎起来,丢在了一个人怀里。 他一抬头,发现这竟然是他爹! 小溪他爹抱着孩子,还没来得及表示什么,明韫冰就丢下一句“不谢”,把梁陈拉走了。 梁陈:“哎——” “下次不准把不明来路的东西往怀里揣。”明韫冰打断了他的“哎”,冷冷地叮嘱。 梁陈:“那不是东西,那是人好么。” 他打量起四周,过溪位南,如那大门一般,民舍也有一种异族的风情,来来往往的人都晒成健康的酱色,传说中的鬼婴并没有猖狂地乱爬,只在屋舍深处发出嘶哑的哭喊。 对梁陈来说,最奇怪的还是这些人先天的哑症—— 透过纵横交错的长街密排的店门可以看见,人们的交流全是打手势,除了那种婴儿呜呜咽咽的叫喊,别无他声,就像整个过溪镇都在十分投入地演出一幕惟妙惟肖的大型木偶戏,看着怪瘆人的。 梁陈想搭讪,不料他自以为风流潇洒的脸不好使了,被他喊到的人一看见他,就像五雷轰顶,避之如蛇蝎地拔腿跑了。 “……”梁陈遗憾地叹气,“早知道就不长那么帅了。” 徐晓晓佩服极了,赞美道:“不要脸。” 大雪拿马脸和徐晓晓、梁陈三个地方当跳板,吃了兴奋剂似的来回冒险,也不知道想寻个什么宝,多动症似的踢了梁陈好几脚。 梁陈袖子被这货抓破了,正想整治它一番,凌空一只手截住了大雪飒沓的身姿——把它变回了一只安静的毛球。 大雪乖巧地“喵”了一声,窝进了明韫冰怀里,化身猫吸盘。 徐晓晓不无嫉妒地朝它看了一眼,心里骂了句“脑子里装粥的圆脑袋,就你掉毛吗”,心不在焉地说:“——梁大哥,快用你的神器。” 所谓神器,是临行前,徐国师给梁陈的一个水罗盘,就在他掌心。徐国师原话是这么说的:“王爷生辰极阳,命中一劫由水而来,也遇水而开,以疏荡之水为引,可化万难。” 疏荡就是天泉,早在上古就洒的一滴不剩了,不知道徐倏从哪儿弄来了硕果仅存的半升,做成了这个“神器”。 说来惭愧,梁陈走南闯北多年,其实是个货真价实的路痴,要不是有疏荡盘在手,他们一行人早不知道歪哪去了。 他掀开手掌,只见掌心颤颤巍巍地飘出了几缕流水,那水的水质非常清透,宛如银珠,小喷泉似的绕成个水菠萝,中间岿然不动的罗盘反射着雪白的阳光,此时指针疯狂地旋转着,好似四方八极都是梁陈的救赎。 明韫冰皱了一下眉。 梁陈想起什么,不自在地轻咳几声,抱臂的手在右边袖子一抹,指针顿时就恢复了正常,细小的水流朝东南方舞女裙摆似的一抛,开了个小小的“水树银花”。 水滴在空中又缓缓形成一个字—— 徐晓晓好奇道:“……鱼?” “不。”明韫冰说。 他很惜字如金,但这声音莫名有些紧绷,让梁陈又看他一眼。 疏荡之水在炎夏的阳光里游弋了片刻,鱼的上半部分写完了,下一笔好像难以抉择似的,明韫冰眸光微闪,那不成形的字一个抖索,忽然又抢来一大片雨泽,越过了鱼,又写了下去。 ——鲲。 梁陈向前看——群山绵延,向左看——万壑有声,向上看——无垠之日,向下看——无尽之途。 鲲能在这里出现,肯定是脑子被驴啃了——人的,不是鲲的。 “……这真的是天泉水?”梁陈怀疑道,“该不会是徐倏随便弄来忽悠我的吧?反正我肉眼凡胎也不识货。” 明韫冰随手一扫,那罗盘顿时莲花闭瓣似的收回去,飞回梁陈掌心,他道:“东南,走吧。” 徐晓晓开开心心地夹了下马肚子,朝镇子的东南角走去。 东南就是玄帝河所在,那鹤立鸡群的高庙就离他们越来越近。那种婴儿哭叫的声音却也愈发清晰,梁陈防着偷袭,警惕地看来看去,奇怪的是过溪人对这种孩子啼鸣的声音竟然习以为常,完全不像苏视当初说的那样。 更奇怪的是,走了几步,梁陈发现自己……认路。 通往玄帝河的路,在草坪之外延展开的青石板,早被岁月蚕食。来回的踩踏把石板磕破,最初的纹路却像一幅存在记忆里的图画,此时此刻脱出了飘渺的印象,印在地上,将新裂的口子一寸寸更迭。 他不仅是认路,他就像一个离乡多年的旅人,在天翻地覆的改变之后又回到原地,只能从那些遮荫天空的古树上,去辨认业已斑驳的旧时痕迹。 明韫冰不知何时松了手,徐晓晓信马由缰地往十字街的左道奔去,骏马被一道光索拦了一下,转到了反方向。 徐晓晓跟大雪一起叫: “喵——!” “干嘛啊?” 梁陈道:“你走错了,这边。” 她怀疑地看了看,看明韫冰也走过来,这才相信了。 少女嗖地打马冲前面去了,清亮的声音让身后几个过溪人投来了诡异的目光。梁陈默默地朝明韫冰那边瞟,这回他没“全身而退”,目光刚放到明韫冰的鼻尖,肩膀就被他一按,推墙上去了。 不巧这墙里种了一大片杏树,长得十分茂盛——茂盛地一个院子根本装不下,探出来见世面,沉甸甸地压在半空。于是簌簌地一响,梁陈就恰好被按在了这“一片红杏出墙来”里。 明韫冰顺着他的眉心往下扫到那嘴唇:“看四五次了,想做什么还用忍着?” 梁陈吞了一口微暖的杏香,喉结滚动了一下,犹豫片刻,对近在咫尺的美色展现出了可以载入史册的意志力——什么也没干。 明韫冰看着他眼底映出的微微两点光,契约在眉心闪了一下,又缓缓沉入皮肤。 他心里轻轻一动,心里浮沉的筹划忽然变得非常焦躁,几乎化成实质地从他胸口抓出来,想掐碎这具躯体。 想尽快…… 梁陈冷不防问:“我们以前是不是来过这?” 明韫冰手腕一热,是梁陈牵住了他。 “——我觉得有点眼熟,这里,那里,那棵樟树,那个拐角的狗啃似的缺口,还有……”梁陈顿了顿,看向那烧成残骸的庙宇,“那个庙。” 明韫冰随着他视线看去,那断壁残垣像一个巨大的黑色嘲讽,冷冷地看着他。 他表情却纹丝不动,叫人根本看不出喜怒——连跟他连着与魂契的梁陈都感受不到他一丝一毫的波动,好像从前那些一提勾陈就发疯的时候都是梁陈幻想出来的。 就在梁陈觉得他要把这个话题掀过去的时候,明韫冰开口了。 “元十一年,有小民遇大神游春,携一人,不可见其貌。”——他说。 这段莫名耳熟,梁陈想了一会,想起来这是他看的野史《录情》编排的故事,原来是说勾陈跟寒蜮之主似乎有染,而明韫冰在他的书房里动过这本书。 “你背八卦干什么……”梁陈说到一半,就想起来,这后面还有一段。 不可见其貌,笑语人曰爱侣,风吹纱起,似…… 似你。 那于何处呢?——于清野。 过溪的古名就是清野。 游春吗?在这里待了多久?为什么要带一只鬼?他们不应该水火不容吗?那神魔一战的结果,是这样的离经叛道吗?为何…… 他低垂下来的眼睫像有微湿,不知道是幻觉还是记忆,但一定在发抖,和梁陈的嘴唇一起。被明韫冰不由分说地吻着时,那句话在他心头反复地切割。 我没有亲手把你埋进寂寂泥土里? 被莫名情绪攫住的两人亲昵地贴了一会儿,这点来之不易的气息交缠就被一声惊呼打断了。 梁陈有点担心徐晓晓出事,连忙抓着明韫冰,在一众过溪人下巴砸地上的惊奇目光里飞速奔了过去。 转过巷子却见马鞍上空空如也,徐晓晓跟大雪跳下了马,正拿着弓箭跟一票人对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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