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车啸了一声,走出了朱门小街。 车内,旁观他发疯的苏子呈:“…………………” 然后他用一种奇怪的眼神把梁陈上下看了一遍。 梁陈:“看什么看。” 博览群书的苏学士意味深长道:“我刚刚看你,好像有点行动不便啊。” “…………………………”梁陈狰狞地啃了一口香喷喷的豆沙包。 “你该不会是因为被那什么,才没空的吧。”伟大的苏学士作出了合理的推论。 “…………………………”梁陈用力地喝了一口软糯的鹌鹑绿豆粥。 苏视有理有据道:“鬼帝嘛,看着虽然有点冷冰冰的,但一对着你就跟变了个人似的,好比那冰下岩浆。我相信他有这个能力。” 能……我能你大爷。 梁陈三下五除二把碗筷收好,擦干净嘴:“行了少胡说——至今我都没搞太懂他到底想干什么。不过我能确定的是,这只小鬼,肯定是他放出来的。” 当时在路上,他们提了一嘴顾平渊,没多久顾仇就不知道从哪旮瘩冒出来跟阿芙聊天——也只能是明韫冰了。 除非还有人能随时看到他们的行止。机率较小。 苏视摸下巴:“他放故太子出来干什么?” 明韫冰从第三阶天出来以后,直接就往万骨之墟去了——梁陈当时出十里城用无欺看见的那场景就是红颜村。 那之后他大概是遇见了什么情况,很有可能是遇见了时想容放出来的情仙地神。在圣女堂,阿芙仿佛认识大雪,又对气质颇凶的明韫冰能够放下戒备,在那种饱受惊吓的时候还能这样,只可能是因为明韫冰曾经救过她。 鬼帝召鬼成化蛇以作恶,早不是什么秘密手段。想到这,梁陈双瞳一缩—— 当时他大概是召出了顾仇! 后来梁陈看见梁落尘身上的鬼印,也是明韫冰用顾仇做的。一般鬼族很少会甘愿成为邪咒,但依附在凡人身上,不会那么容易消散。 尤其是梁落尘那么种跟冰瓷有过姻缘的,不清不正,又正当华年,最适合虚弱的鬼温养了。 “你看,”梁陈把手指一戳,仿佛就能伸进去似的,长命锁里安卧的顾仇就被他拨弄了一下。 他皮肤洁白无瑕,嘴唇苍白,乍一看也就是个营养不良、智商不高的孩子,倒一点都不像鬼。 苏视马上看出来了,蹙眉道:“他身上没伤,也不泛青……他是怎么死的?” 常鬼死后身上是会有伤痕的,毕竟医科圣手的业务还没有普及到鬼界。要想尊容好看点,以前还能去大悲宫求鬼帝缝缝脑子。现在寒蜮都破了大半,尊主也吊着最后一口气,又穷又弱,连颗草莓都要从别人手里讨……大家无依无靠,只好裸奔了。 鬼靠心污滋养、杀人活着,但如果一直不杀人的话,伤口反而会渐渐痊愈。 不过这个操作难度还是太高了,毕竟古往今来也没几只缺心眼的鬼,被人害死了还甘之如饴地一心向善。 他的躯壳已经是被顾平渊占去了,可要成为能被明韫冰召出来的类凶煞,要么是相当凄惨,要么是相当能苟。 顾仇长不大,身躯还是小孩模样,心智也仿佛不全,但确实很喜欢笑,也很招人喜欢,不可能是那种藏头露尾、阴狠狡诈的老油条。 那只能是第一种情况了。 那又回到了苏视那个问题——他是怎么死的? 梁陈忍不住心底发凉,想道:“这个,怕是要问我二哥了。” 帝王心事,如何能猜?败者怕是只能食尘。 二十一年前新朝才立,太祖也是如此对逆党赶尽杀绝。彼时梁陈尚且年幼,正对生死还没有什么概念,以为它们只存在于村野闲话里,但当事实血淋淋地放在面前时,他却很难无所谓。 只是对二哥梁晏,梁陈理智上明白一切,情感上还是很抗拒把他跟这种事联系在一起。 苏视也不是什么小孩,梁陈一默,他也马上想通了其中关节,一时两人都没说话。 影卫直属于皇帝,若是提早找到了顾仇,当然没必要向他们汇报。说不说,帝王一句话的事儿罢了。 良久,却是顾仇笑了一声,把两人的思绪重新牵回来。 梁陈摸了摸他的脑袋,却冷不防被扎了一下。 他缩回手,定睛一看,发现这小鬼脑门上有一截枯逢削成的簋针。 梁陈心里一动,虽然这么想很扯淡——但明韫冰是不是想让顾仇拿回他的身体?只要顾平渊死了,顾仇又向他祷愿的话,这事儿并不是不可能。 “这里好漂亮啊!”顾仇傻了吧唧喊了一声,不顾跑出来被阳光扫到的那一刻,魂魄都淡了几分。 苏视叹了口气,把他按回长命锁:“你还是睡吧,小友。” 顾仇异常听话地躺了回去,抓了抓苏视的手指,好像一个握手的动作。 “顾平渊跟贾仁都送宫里去了?”须臾,梁陈问。 贾仁正是那觊觎小姑娘的死太监,好险没被梁陈一重剑拍断肋骨。随行养养废废,一早秘密地拖进宫去了。 要是审了一夜,可能什么都倒出来了。 苏视道:“我正要跟你说这个。宫里审人是什么样的你肯定知道,徐国师一手操办的水牢,狠得令人咋舌。那么个翩翩君子式的人物,倒能做出这样的酷刑来。” 梁陈把长命锁,先收了起来。 “夜里就传来消息,”苏视面色凝重,却低声说,“贾仁已经去了。” 梁陈眼皮一跳:“梁斐……” “别提三殿下了,他称病不出许久,本来夜里宫中请他进去。谁知道大太监亲眼看见他蓬头垢面地爬在地上跟狗抢吃的……陛下派了个太医,也就揭过了。”苏视表情有点不忍直视。 梁陈抽了抽嘴角,袖中那刻着梁斐徽纹的玉佩也似乎重了起来。 他瞅着愈发亮堂的天色,道:“我二哥是最不喜欢这些明争暗斗的。立长不立幼,就是为了堵他们的口。太子殿下虽然样貌稍不如人,但才情、秉性、胸襟都是没的说的,偏偏底下的人心眼子多,争来弄去,忒不嫌累。” 苏视叹道:“江山易改,何苦来哉。” 梁陈赞同地顿了顿,又问:“梁潮呢?” “落尘一直没回府,跟圣上谈了一刻钟后,不知说了什么,竟惹得龙颜大怒,罚在勤政殿外跪了一夜,他一早又自请去戍边。” “………………”戍边,真有想法。 梁陈摇头道:“现如今天下太平,戍哪门子边?就是受了情伤,也不能一蹶不振啊。” “我觉得这事儿没完。”苏视没接这句闲话,少有地面色凝重,“——今早我眼皮子一个劲儿地跳。虽说顾平渊跟顾仇都被抓回来了,前朝的人大概是起不了什么波澜了,但总还是觉得不安。” “怎么你突然说起这种话了?吃少了?” “我们在凉珂的事,为什么汨都这边知道的那么快?这事儿蹊跷。时想容同时跟前朝、汨都勾结,那阵法虽然被毁了,但地神真的就那么几个吗?你还记得吗?那白骨精在红颜告诉过你,这种造化炼制出来的地神可以杀人、夺魂、欺世盗名、苟且偷生。”苏视停了片刻,“前头几样无非是寻常坏事,这苟且偷生,换个说辞的话……” 梁陈一点就通:“你是说……长生?” 苏视点头。 “那么时想容背后可能还有人——”梁陈说到这,下意识一停。 苏视:“怎么了?” “你听过明韫冰管时想容叫赝品吧?”苏视点头,听梁陈若有所思道:“那么这件事说不通。” 因为按照明韫冰那种脾气,不可能会让自己处于他人掌控之中。时想容既然经神明复刻了鬼帝的性情,自然是一样秉性,绝对无法接受自己只是一枚棋子。 除非……她本人也不知道。 她是无知无觉地就做了别人的垫脚石——按梁落尘的叙述,他当时落难是因为身中盲毒,被追杀。梁落尘云游四方,武艺高强,等闲的暗卫是无法将他逼至那种地步的。 何况他在凉珂失忆几月,何至于当地的衙门一字不说,也没有任何影卫找去? 梁落尘被追杀的时候,反手扔把沙子能砸中十个梁斐的人。这事儿必定跟他关系匪浅,但梁斐怎么可能知道凉珂有块遗世的冰瓷守在那里,还肩负着一张巨大的开天法阵? 时想容又从而得知造化之法?那明明是芈族秘术。 这里面少了一环。 “还有一件事,我叔父被削爵了。”这时,苏视打断了思绪。 梁陈应言蹙眉。 车马摇晃着,苏视的侧脸被清晨的光一洒,有些朦胧起来,像蒙尘的玉。 他说:“跟着先帝开疆拓土的老臣们,死的死贬的贬,如今就剩我苏家一脉了。到底显眼。” 渐渐吆喝声起的市井声里,这言语混杂不清,但一个个字又都入了耳:“想来战功再赫,也逃不过一个兔死狗烹。……我双亲游江南时覆舟而去,好歹给我换了一条命,如今我一心为国,只怕天不信。” 这都是推心置腹的话,不是至交必然不出口的,何况梁陈又是皇叔,与皇帝是至亲。 “你也不必太多心,”梁陈道,“也许圣上体谅苏伯伯年老了,让他少操劳些呢。我多劝劝就是了。二哥这些年脾气和缓多了,众人嘴里都治得清明,不至于容不下一个有功之臣。” 苏视点头:“幸而还未贬出京去,还可探望一二。” 他抚心道:“我叔父做的叫花鸡最食髓知味了,我还没吃够呢。” “得了吧,这么大一人了还欺负老人,读的什么书。”梁陈嗤了一句,又补充道,“不过回头千万记得给我带一点。” 苏大学士抄起荔三百给了梁陈一拳:“去你的吧。” 走了这大半路,终于入了宫,两人自然而然地转了话题,说了些有的没的。转道时,似乎隐约瞥见国师府的车驾。又行一段,忽然梁陈眉心一热,原来是无欺把明韫冰的状态送了过来——刚醒。 此人元气还没恢复,呼吸弱弱的。 他实在想不通,遂开口:“所以除了美色,明韫冰到底还想从我这拿什么?我是不信那些神神鬼鬼的话。” “你自己都不像个人,还好意思怀疑这个。”苏视吐槽。 还美色,以为自己是花魁吗? “啧,神陨之后就没有神鬼了,这是史书上的定论。但现实肯定不是这样,譬如你觉得夤夜无光,清水无尘,其实哪是这样?世界上本就没有绝对的事,这是天规地律,也就是‘道’。换言之,人族非得有那么几个天赋异禀的,要么跟神有关系,要么跟鬼有关系,我就是前面那个。” 梁陈胡说八道起来:“说不定我也是什么大局的一环,俗称炖汤的食材,而明韫冰就想把我扒皮切块,一口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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