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是时想容自带令人退避三舍的气质,二是,人靠衣装,佛靠金装,时想容有事没事都是一身白衣,一长挂的斗笠白纱,寡淡的要命,就像一只白天里的鬼影,谁也不敢多看一眼。 现在她突然“下了凡”。从那半吊子的神坛上走了下来。 平心而论,时想容的长相是冷艳的,素的撑得起,艳的当然更不在话下,那红本来并不热烈,但一跟那苍白的皮肤与精致的脸一衬,莫名就浓烈出了一种阴郁又氤氲的热。 就像一把在火里盛放,又糜烂的暗红玫瑰。 有着令人远离又想要靠近的矛盾气质,迎面而来是震撼与呆滞。 却又鲜明在雪地。 梁落尘察觉到四周骤然安静下来的气氛,精准地走了过来,站在时想容身旁,他比她高一整个头,一下把那些阴郁都驱赶了,把温柔的风带了过来。 时想容聊聊无趣地看了一眼镜子,心说:“难看死了。” 可不,把人都丑的瞠目结舌了。 正想说话,梁落尘却从镜子里和她对视了。这些天的治疗让他原本无神的眼睛清澈许多,很多时间就像复明了似的,时想容有时会在那种视线里莫名地心悸。 虽然她胸腔里根本就没有那东西。 梁落尘又笑了,手掌轻轻拂过时想容因为换衣服弄得微微凌乱的发梢,说:“果然很漂亮。”
第48章 七惦 摊破青桑 时想容把她的头发拔回来,一声不吭地离梁落尘三尺远。 梁落尘财大气粗地摸钱袋:“就要这套——哎?” 小二才回过神,把眼珠子从时想容身上撕下来,殷勤地跑过去:“好嘞客官,一共一两银子。” 梁落尘摸左摸右,表情纯良得像刚被持刀大汉拦路打劫过的二傻子。 小二的表情一寸寸怀疑起来:“这位公子我看你人模人样的,还带一姑娘来买衣服,该不会又要搞什么‘啊我银子掉了’的戏码吧?我告诉你,我们不吃这套!别想坑我们!” “听过吃霸王餐的,还没遇到过穿霸王衣的呢,啧啧啧大开眼界了。” 梁落尘缺心眼地一作揖,彬彬有礼道:“这位小兄弟,在下的钱的确是……”还没“是”完,丢不起这脸的圣女大人往柜台上嚯的一咚丢下个东西,拉着他夺门而出。 小二扒门而深情呼唤:“姑娘!这金锭子能再补你一套——” 补个屁,脸都不要了! 时想容跟只上元节成精的走马灯似的奔到大街上,回头一看,梁落尘还在那笑,忍不住阴阳怪气:“王爷殿下真是好会过日子,从头到脚都是我的。” 梁落尘笑着垂眼:“那就劳姑娘多担待些,我可是本朝最穷的王爷——你的药材是回不了本了。” 时想容把他的手甩开,深觉自己是个冤大头。 她要往山上走,梁落尘哎了一声把她拉回去,没抓住那衣袖,就胆大包天地把时想容拦腰一抱,整个人都捞回来了。 时想容:“……………………”人族是不是对这种行为有种定义的?她是不是可以放声呐喊的? 不等圣女大人对“流氓”的概念产生认知,梁落尘这个半瞎子就说:“你走反啦,我们去那边。” 时想容真诚地:“哪边?” 梁落尘理所应当的:“小月街,听过吗?” “听过,然后呢。” “有户姓孙的人家今儿结亲,刚好撞上新郎外祖的七十寿辰,一起办呢。你说好不好啊?” “真好——关我什么事?” “人家说,先前那新娘高烧不退,是你把她治好的。所以给你发了请柬,你都答应了。” 时想容进一步迷惑:“我什么时候答应了?” 梁落尘从袖子里摸出一张红彤彤的请柬:“在你被辣弯腰狂喝凉茶的时候呀。” “……………………”那时候这人确实在跟别人说话来着,不过辣椒摧毁了圣女大人的意志,那对话没过她脑子。 反正也是无聊的……不是,这人怎么背着她乱答应别人! 时想容用极其危险的眼神把梁落尘上下看了两圈,心里那个把他做成守将的想法暴涨起来。 梁落尘摸出胭脂盒子,满脸希望地看着面前的轮廓:“我帮你上妆吧。” “……………………”时想容的眉毛一番起伏,凝固成一个啼笑皆非,她情真意切地问,“请问,到底为什么你会觉得自己能拿眼窝里那俩纯摆设给别人上妆的?” 梁落尘十分自信:“我的直觉很准的。” “直觉很准”的代亲王殿下带着圣女大人找了个人迹罕至的小巷子,幕天席地地给一具冰瓷抹她一千年也没有碰过的脂粉。 时想容“无所谓”到一半,有点后悔了。 她虽然是被大神赋灵的一块石头,有了魂魄之后,那瓷身其实跟人的身体没有两样,就相当于辟谷后的凡人高手,体温略低一些而已。 梁落尘因为看不清,不得不凑在她面前,聚精会神地盯着她的五官看,那脸本就英俊,平时不太留心,这么放大了在面前摆着,眼睛里又只凝着她,好像天地间只能看见她一个人似的……莫名就有种怪异的感觉。 “其实我以前跟我母后……我娘上过妆。”梁落尘轻声说,就跟耳鬓厮磨似的,眼底映着时想容十分不自然,又有些细微慌乱的脸。 时想容闭了闭眼睛,梁落尘的指腹从她眼皮上轻轻拂过,她随口说:“那不就是皇后娘娘了。” 她语气间并不太尊敬——这些先天特殊的人都或多或少有些这样,觉得自己超脱世外,是凡尘之外的能人异士。 梁落尘也没在意,“嗯”了一声:“那时候还小,三四岁吧,我爹还在东征西伐,我娘带着我跟他到处奔波,在军营里。” “我爹只有我娘一个人。军营里没有别的适龄女子——仆妇年老,总是跟不上行军,她很孤单,只能跟我说话了。她很漂亮,梳妆打扮之后更好看,像灼灼的桃花。” “不过我小的时候哪知道怎么上妆,拿着胭脂把我娘的脸当纸乱涂乱抹,画黑眼圈,两坨腮红,跟一个血盆大口,西施都给我化成金毛犼了。” 时想容的长睫擦过梁落尘的指腹,他听到她不确定地问:“所以我是下一只金毛犼吗?” “我干嘛恩将仇报?”梁落尘的指尖羽毛般落到她的唇角,虚虚悬着,“恩人。”——擦上去。 一片水色在他们耳边汇聚起来,面上水珠抖落下来,成了一张透亮的水镜。清晰无比地照出了每一寸皮肤上的颜色。 时想容略微侧脸,看见自己没有血色的唇瓣被擦上了一片红,五官像染血的梨花,不可思议的艳丽,甚至有些妖异了。 梁落尘忽然低声说:“真想知道你是什么样子。” 水镜霍然散开,化作四面八方的湿润微风,温和又躁动地扫过他们的脸。 时想容的眼睫在微颤。 良久,她答非所问地说:“手艺不错。梁落尘。” 孙家的结亲摆的是流水席,小月街整条街都搭起了长棚,显然这家结友广泛,人都络绎不绝,案板上的鸡鸭鹅猪在刀下剁剁剁,跳进油锅里炸的一声,就混着人的贺喜声一道香飘十里。 梁落尘礼数周全地买了一对金镶玉镯,把视人族为无物的时想容也加进了礼单名上。 “哎呀这位姑娘写什么名儿啊?”记名儿的老大爷眯缝眼睛如针尖,愣是没把这个穿红描彩的美人跟那寡欲清心的圣女像缝起来。 梁落尘这辈子八成没成功问出过一个真名——反正他也不在意。 他正想说,时想容只想快点进门,不想被当珍稀动物围观,随口道:“你记梁时就行了。” “哪个时?” “良辰吉时的时。” 回头一看,梁落尘又脸红了。 时想容没明白人类的行止,觉得自己还是书看少了。进门被府中喧闹一冲,反而有些头晕起来,突然心悸了一下。 梁落尘连忙扶住她:“怎么了?” 时想容没说话,但却觉得自己放在山顶破庙里的那具元身有些奇怪。 主人家迎上来,把两人安排在了首席,梁落尘天生自带亲和力,云游若干年,跟所有人都一见如故是基本技能,还没等开始成亲,就把孙家祖上三代叉过鱼都打探出来了。 时想容作为“大恩人”,还真受到了一番推崇。不过她站在神坛上已经习以为常,脸上表情还是淡淡的。 直到黄昏来了,新娘也从娘家被接过来了,她才提起了一点儿兴趣。 她是见过礼天地的,不免有些遗憾,看着凤冠霞帔的女子被亲眷哭哭啼啼地送进门,又被那新郎官伸手扶住。 爆竹声里,吆喝声起,“一拜天地——” 这时候,梁落尘突然在针扎似的噪音里,在桌下摸索了一会儿,然后牵住了时想容的手。 就像抓住一尾游鱼。 时想容略有发昏的头脑清明了一瞬,偏过头,才发现梁落尘那双堪比摄魂的眼睛一直没看别的地方。 她说:“你又看不见。” “我看得到。”那声音也难为他能听到,高朋满座里,梁落尘凑近了一些,“如果一直看着一个地方,偶尔是可以看清楚的。——我是不是快好了?” “是啊,”时想容慢慢地缩手,“那就该走了。” 梁落尘不放:“走去哪儿?” “我怎么知道?汨都?西洲?天南地北,想去哪儿就去哪儿。要么你从哪儿来,就回哪儿去。” “可我想去你家看看。” 如果按照人族对故乡的形容,时想容的家那应该是寒蜮重重叠叠的鬼门关。她觉得梁落尘应该不会想去那种鬼地方。 便诚恳道:“不你不想。——能松手吗?王爷殿下,我看你不像没读过《礼记》的。” 梁落尘心不甘情不愿地放了手,去跟别人相谈甚欢。 时想容撑着太阳穴在一边,只觉得自己的元身愈发不对劲了,几乎想要掠回去看看到底怎么回事。但梁落尘这个没心眼的被灌了好多酒,她又不放心马上走,只好陪了两口。 月上中天,他们俩才被放行——准确来说是梁落尘终于喝完了。 此人长得斯斯文文的,嘴里一个“不”字说出来怕是会生病,别人敬他就接,傻了吧唧就被灌晕了。时想容本想直接给他轰醒,看着那张脸默念三声冷静,才继续假装自己是条冰冷的拐杖,搀着他回去。 路过一座凉亭,时想容走不动了,把梁落尘往石凳子上一放,他就趴在棋局上,睡得人事不知。 夜凉如水,远山如翠。 时想容静了一会儿,食指嗑在凉凉的石面上,闭眼追溯她的真身。 破庙里,那具真身却浑身布满蜘蛛网,仿佛下一瞬就会碎成千万片! 她猛地睁开眼睛,四面的野草惊涛骇浪似的掀起来,狂鬼一般抓向月色,阴风大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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