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摸下巴道:“按说神明最基本的职责就是还愿。譬如勾陈上宫掌兵器跟北方玄天,老有人问天气跟‘啊我的三叉戟怎么生锈了’,我一般就回说,出太阳也要穿大袄子哈,还有,你别拿它叉活鱼啊!” 彡:“……………………” 梁陈迎着白骨精无语的目光问:“这个地神,肯定没我这么亲切吧。——它还什么愿?” “杀人、夺魂、欺世盗名、苟且偷生之类。无非如此。”彡平静道,“大人说的正是。神明是扶危救难,急民之急的,所以您作为难得一遇的仙缘身,也算是承情,该履之责,是不可避开的。” 宛如耳边刮过了一阵风,梁陈若无其事问:“不好意思,那这跟现在这情况有什么关系?” 彡:“造化不能凭空造神,它只能借神明魂元来作为引子,造出与正神类似的歪样。” “那为什么刚刚会有一对虫足……”梁陈说到这,骤然明白过来——造化主要用的是十二种凶煞的鬼丹,而那人的躯体肯定只是用来当容器,既然如此,不用人而用虫的话,可不是就变成这样了! 但那做引子的魂元可还是情仙飞絮的,于是做出来的东西就是飞絮跟毒虫的结合! 梁陈只觉得不寒而栗——到底要跟情仙有何等大恨,又是怎样的阴毒,才做得出这种事来?! 那可是高高在上,为救世而死的神明—— 这是时想容做的?梁陈莫名觉得不适——也许是因为她跟明韫冰格外肖似的样貌,他明明知道这是个恶徒,但总不太愿意面对她作恶的事实。 “地神很容易就死了,不靠凡俗的肉体是难以长命的。” 所以这满村白骨,就是时想容造出的地神为了不死而做下的孽障。 梁陈马上就像被火燎了一下的爆竹似的,心里爆开怒火。 就是手握渎神的明韫冰,他杀天杀地,也被勾陈上宫打了三天三夜,在抱魔柱上钉死过一回,此后又沉在湖下受凛铁冽钉,如今身上也尽是摆脱不了的诸天神佛印,一呼一吸都是密密麻麻的割伤。 而时想容还安安然然地在凉珂当她的圣女,可做她的春秋大梦吧!梁陈眉心那簇光一跳一跳的,手里光华流转,一瞬间那光影中刀剑戟弓的样子迅速交叠变化,那是他动怒的信号。 ——而梁斐又在这里面扮演什么角色?他知道造化阵吗?这地神造出来又还谁的愿?他想靠这个杀梁落尘吗? 这时,也不知道是有意还是无心,彡突然说:“以前礼天地时,这些情字都是铺在新人之间的。” 梁陈犹豫了一下,低头看去。外头却突然有什么从窗户里猛然闯了进来,犹如白刃。三人都是一惊,一边早就听呆的徐晓晓火红翅膀骤然一扇,砰的把那玩意打扁在了墙上,灰尘漫天。 徐晓晓凑过去,看见一片鸽子饼死不瞑目地沿着墙壁滑下来,吧叽一声砸在地上。 徐晓晓:“我杀生了!!” 梁陈:“……………………” 他扶额道:“是你爹的鸽子,捡起来……好生烤……葬了吧。”徐国师是著名的鸟雀迷,国师府里三条回廊挂满了花鹦鹉,一走进去简直是视觉和听觉的双重折磨。 前几天说给他写信问问如何对付时想容,估计是回信了。 身旁彡不知何时飘走了,苏视一个倒仰醒过来,大彻大悟大怒,手里拆出一双筷子:“拿骨头来!!我今天非得吸干它的骨髓不可!” “吸西北风吧,看信。”梁陈把那小筒往苏视身上一抛,大步出门。 门外还有十七、十九带人在等着,这就是枯骨村的最后一户人家了,走过了,就是走出了村落。这时,天幕已然全黑了。 怪物一口咬在无数瓦檐上。 天上荧光几点。 梁陈在呼啸的夜风中回头,有几缕散下来的头发被吹得往后掠,宛如被上古神明轻盈的清气托着。 还魂最不可少的就是肉体。这些被一瞬之间毙命的人,尸身无存,连常鬼都化不成,只好在家中沉默地扮演永恒。 而生死是谁也不能逆转的。生死人,肉白骨,那是连神明都做不到的。 徐晓晓探头:“梁大哥?” 只见梁陈四下看了看,选了一棵大树,手按在了树干上。 随后炽热的金焰随着他眉间一灼四散而去,在四合的夜幕里弹开了无数金线,交织成追逐的流星,在那村庄里的每一间屋房上划出一道明亮的长弧。 对坐的一家三口被金芒裹住了,庭院的树陪他们经过了不知多少春秋,那金光将他们与庭树的阴阳序连接起来,虚弱的残魂自树下应召走出—— 守灵。 村舍中,无数守灵在夜中絮絮低语,向发出号令的人询问:“——尊贵的我主,您要我们守何物?” “守白骨吧。”梁陈回答说。 于是守灵领命。 路仍然要走,于是他们离开,继续往前。 枯骨之后几里,大片大片的黑林在夜风中低诉,一片山崖像被凶煞一掌拍塌的地,沉沉地落下去。 沿着那断崖,是深黑的焦石,像一万道雷电噼里啪啦地在这里劈过一场,漆黑的遗迹直扩三十丈,才是他们正过的草地。 被借灵的大树在风中叹息,渐渐收拢的金芒就像记忆一样逐渐淡去,却映出崖边一条断桥,死蛇一般挂在那儿。 断桥边有一座界碑,也似是被雷劈得焦烂。人匆匆而过,却没有人在渐渐黯淡的光火里举目,于是那四分五裂的字也就隐没在了黑暗里,如同倏然一闪的眼神。 ——无望涯。 苏视把纸收进袖中:“徐国师说,他算了一卦,我们此次会逢凶化吉。” “没提一句时想容?”梁陈活动了一下腕骨,“这女人真该千刀万剐。——到底是哪个缺德的赋灵了个这么阴毒的玩意儿?没准就是降真!” 缺心眼,这种人有什么好喜欢的! 苏视没听出姓梁的那暗搓搓的诋毁,认真道:“提了,不过我没看懂。他说:‘离心自解’。” 梁陈哼道:“等到凉珂,我直接把她吊起来,管他离新解旧的。……不过我现在需要休息,刚刚费那么大功夫召守灵,本王真是颇累,颇累。” 恰好这时,前方露出了窗户的零星灯火,徐晓晓宛如雪中见炭,高兴道:“看来今晚不用露宿了!” 这姑娘虽然刚刚听了一大串,但一直保持热情,也许是因为她那脑子没兴趣听进这一连串的旧事——谁在意呢?那都是埋在土里的生死了。 旧情就像故纸上的墨,也有可能会被你亲手燎上一把火,任作白末。 又走几步路,梁陈心中悲哀地想:“这还真不一定……” ——他那非人的目光早瞅见了村前石碣上的字,赫然是“红颜”。
第39章 六不惜 夜倦昼魇 凉珂。 奇怪的是,一场夜雨以后,天就开始放晴。街上晒太阳的人也多了起来,看来不管是生性凉薄还是火热,没有人能拒绝初春的暖阳。 凉珂就像一只渐渐复苏的蝉,在春暖花开之际,发出了十分微弱的、即将要破土的嗡鸣。 在这难得的祥和之下,却是一片风云涌动。 阿芙是在自己溜出去的时候发现了异样。 前天晚上下了大雨,空气十分潮湿,名叫大雪的雪豹不知所踪,顾仇也不知何往。没了这两个傻的从中调剂,她实在不敢跟明韫冰独处一室,瑟瑟了半夜,就自己钻个洞溜走了。 她要去圣女堂,找那个老妖婆报仇。 虽然手无寸铁,但她曾经听长者说过,偶人最怕的就是爱而不离。现在马上去找个人来培养感情并突飞猛进到非你不可的地步是不可能了,不过阿芙手里还有一样东西。 除了明韫冰那次,阿芙其实还曾经在人虫手下死里逃生过一回。 那时她去村西玩——那儿有一条河,是各大儿童的心灵福地,就是在那里,她第一看见这种恐怖的东西。 那种怪物其实细细看来,非常像一个人被硬楔上了一张虫脸,四肢也随之拉长变异。它从凉珂的方向飞掠而来,一道强劲的白色符字从额上落到鞋尖,就像是一道强硬的命令。 光天化日之下出现这么个玩意儿,着实恐怖。所有人都被吓得不轻,有的还知道放声大哭,有的却僵硬成了一块木头。当时它长足闪电般刺向在草丛里摸蟋蟀的所有孩子——却突然停了。 那长着可怕刚毛的虫足,停在了阿芙的鼻尖之前。 阿芙看见它的脸不停地变换,双目之中有挣扎与折磨一同爆发开来,就像一个被困在了怪物躯体里的人。 然后自它……他眼中,流出了触目惊心的血泪。泪痕滑下那面目全非的颊,便变成了一个一个的篆字,看不懂是哪个字,但红的如心。 接着那字就烧了起来,怪物嘶吼一声,灰烬随瓦解的白符一同散在了大火里。 所有人惊魂未定,不敢靠近那团灰烬。 阿芙却不知为何——也许是因为初生牛犊不怕虎,她从小就勇打蟑螂手拍贼猫,锻炼出了一种奇怪的孤勇。 ——她走上去,把那捧灰埋在了河岸的老柳之下。 把土捂好之后,树根下突然溢出了一片暖红色的光,大风一过,柳枝翩翩,一个长身玉立的身影就若隐若现地站在了身边。 他穿着朱红的衣裳,纹路全是一个一个的类似方才血泪画成的字,面容模糊,然而分明庄严而温和。 他低头看了她一眼。 阿芙总觉得他是含笑的。 他的声音如风,不似有过什么苦楚:“——多谢小友,与你个护身法罢。” “情之一字,何人能脱?”那话音悠悠,“情魄传了百年,若连自己都无法加护,又有何用?”说罢,那身形也一并悠悠地飘散在了空中。 一粒火红的珠子落在了阿芙手中,正如同明韫冰劈地神后蹦出来的那颗。 那是情仙飞絮的魂元凝成的珠子。 神明的魂元若是入了凡人神魂,此人必定成材。若是在山川河泽上,则必定是名山大川。俗话道“有龙则灵”,有了神明的魂元,别说龙了,奇花异草,奇珍异兽,都是按斤长的。 虽然不知道这有什么用,但肯定是个好东西,有用。 阿芙按了一下做成了吊坠系在脖子上的珠子,蹑手蹑脚地往圣女堂蹭。 圣女堂头顶平衡界,后临万鬼渊,戒备森严,其实外围有一圈法阵。但阿芙没留意,在她一脚踏进法阵时,那正要回禀主人的石像手一动,就被一道红光打回去,定住了。 那红光正是从珠子里钻出来的。 阿芙无知无畏地摸了进去,圣女堂此地,到处是阵法,然而她肉眼凡胎根本辨认不出来,也居然靠着情仙那一点微弱的庇护和瞎猫撞上死耗子的狗屎运,给她艰难地爬上了后堂的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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