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连大半年,诸神纷纷现出神相,一一陨落。第一阶天神灵台逐个的黯淡下去,如枝无花般,谢了大片天际的云端。 有了神族陨落级别灵力的加持,情势危急的阴阳序暂时被稳定,渐渐恢复了摇摇欲坠的走钢索状态。为人族留得了一线喘息之地。 那一地,该有一千年。 动荡的第二阶天渐缓,空荡的第一阶天昏灯飘转,拂开云霄飞下高楼,穿过纷纭迷离的幻境,于寒蜮之中,那棵参天大树之下,汇集成一副活人骨架。 那是地缚灵,依附于阴阳树的最后一缕神魂。是诸天神佛各出一骨,拼接而成的,因此显得格外怪异。 它无法离开树底,苍白的指骨搭在扭曲虬结的深黑树根上,幽深的眼眶洞视着这一片经久的废墟。 曾被勾陈一剑冲破的八十一道鬼门关不知何时重新拦在那巍峨山下,但大悲宫已经连幻影都不见了。 它的主人似乎也已经遗忘了它,——白骨静静地望着这鬼魂云集的阴森恐怖之地,近乎是肃穆的。 它在等。 ——等神陨结束的那一刻。 天帝陨落,天泉坠落瓢泼而干涸,接着十日安静,则上古结束;此后史书纷纭,野史暧昧,说尽风月当年事。任凭人说。 凌霄宝殿,十二旒的天帝身着淡金色的长袍,背着手站在大殿上。桌案浮动飘起,那是仙箓盅上刻的字符,群仙的尊号列位,灰了大半,只留下头列的两个名字。 一个是天帝自己,还有一个…… 这天地的君主缓缓垂眼,仿佛通过注视那列尊号,就看见了那位神明如今的处境,以及将要为人世赴死时那纯粹又坚定的模样。 你生来就是刀刃,生来就如此锋利。君王想道,合该如此。 儿女情长,不如就让它意难平,反倒完美。 残忍的布局之下,帝王的念诵如同低声的龙吟: “明明如月,皎皎似星。静以心定,安以神凝;玄黄野马,风流一清。” “亭亭如松,霭霭成雾。静以客应,安以无凭;玄黄野马,风流一清。” “瑟瑟如水,锵锵为冰。静以照影,安以相迎;天地尘沙,薄言之净——” 大雅颂声之下,深在九重天之中的天泉源头发出响应,低悬在温水以上的神宫让开轨迹,临下界的水坝缓慢地撤开,只容许古神抽调的至纯泉水疏荡,如一条银鞭般自天甩落! 冲出关门的天河之水有着奇异的魅力,从远处看,像是无数条咆哮的银龙,令人胆战心惊,畏惧如蚁。但当那条龙猛然穿透自己时,与幻想的痛楚不同,全身上下都充盈着一股难言的安静温柔之感。——它是这样的矛盾,温和而凶猛。 在似乎永不停歇的冲刷之下,饱受伤害的山川江河,犹如皲裂的大地伤痕在药水的照顾中逐渐止血愈合。残杀的、吵闹的、苟且的、算计的、抢夺的,都停下来。 血腥味被冲淡,灾害尽皆逝去,那些浓重的影子,自始至终都深压在人心上的东西,终于被短暂擦去。 浪泼奔腾的大水之中,无数人洗净脸面,在不受窒息的柔软泉水里重获新生。连心口的密折都恢复了原样。 而三阶天之主——天帝,也就在这神陨之相中,身躯渐趋透明,逐渐化作了古神最初的一缕清气,无声无息、无形无迹地散入大片大片的云雾里,再也看不见了。 仙箓钟发出一道极其惊心的轰震,几乎像谶语宣判一般,回声的音波把云割出不同层次。 第一列的尊号应声灰去了一半,只留下唯一的一点灼亮,带着所有神明的余晖,托付在那微芒。 天泉翻滚之中,天牢里,所有可见的地方都画满了戾气深重的符文,打眼看去简直触目惊心——几乎很少会有那么逼人的神光,而集满了所有神明的气息就更少见。 在阵法中心,褪去了所有尊号神服,一身素白衣裳,脱冠跪地的身躯挺拔如松。自第一阶天奔流而下的疏荡正从此地经过,正巧当了这个极其残忍阵法的引子——洗灵。 从他的外表其实看不太出来有多痛苦,只有那偶尔有些血丝的嘴角泄露端倪,然而很快就被水流冲走,叫人怀疑是看错。 但洗灵这等刑法甚至曾令刚烈的法亟神尊逼出苦泪。称为极刑,丝毫不为过。 肉体与魂灵同时接受被绞碎的痛苦,同时不断重组,将那些情感、谋划、多生的枝节,怎么生出来的就怎么一点点剪碎。 连灵魂都被磨成了空白的最初模样,那些如梦的记忆,又怎么能留住呢。 就像竭尽全力地想要抓住一根涂满油的救命稻草,就像猝死前那一刻的惊恐无力。 那些深刻在脑海里,关于你的东西,明明该永远清晰,却在这样绝望的痛苦之中疯狂地消失。 初见,凝望柳絮与湖面,不知沉思些什么。东西两条街的人都在看他,那张拒人于千里之外的侧脸,矛盾地显出一点恬静。 暗恋,向我抛来雀尾。一夜夜地坐在不远处,练一刻钟的字,好像才攒足一点动力,沿着月光的轨迹一点点看过来,一触即收。好像觉得很不对,但仍然一直看,一直看。 第一次亲吻的时候,他的手指颤抖地不成样子,只好不断地安抚,握住,那种感觉,像蝴蝶一样轻盈而起伏不定。后来才知道,那是想要珍惜的心情。 靠近我,境外惊雷打下的那一瞬间,我难以自制地猛然抱住他。像徒手去摘一枝带刺的妖艳毒花。惊觉沉沦,几乎是慌不择路地打回原形,却无法挣脱宿命。他还是追上来。 抓住了我。 我常在他熟睡时亲吻那双眼睛,想到它睁开时候的样子,无论是悲是喜,是哀是怒,都是那么不可思议地吸引人。好像要把人一举就勾进那对寒潭之中,为他饮冰溺尽。 每当他望来,我都会感到一阵毒蜂蜇咬的轻微痛苦,又奇异地发麻,像饮酒以后的轻飘飘幻觉。 那种时候,如果他在身边,我不能克制自己想要他的冲动。比天地初分时,盘古大神摘下双眼化作日月都还要炫丽的光彩,让我一遍遍地走下神坛。 鬓发凌乱时,湿润的双眼像潋滟的西湖水,流淌到深处,随着风波颤抖,比一切天然晶石都要迷人眼。如玉的皮肤,血管鼓起后染上血色时,美得惊心动魄—— 连无欲无求惯了的神明都会血液逆流,太激动时甚至会被那样噬魂的美色蛊出鼻血。 那张面孔忽然陌生起来,又忽然熟悉。 “我相信你。”他说。——是该如此。 你……是谁?很累吗? “请赐我在无边痛苦中新生的勇气……”——我也是。 谁在说话?向我祷告? “你为什么总把那些很美好的字眼嵌到我身上?”——因为你实在是我见过的最美的人。比所有的神族,所有的奇景还要美。 什么字眼?我对你? “你是不是在骗我?”——不是。 什么东西?承诺吗? 你的名字。 韫冰…… 我亲自取的,从典籍里翻了许久,最后还是在最喜欢的一首诗里选了两个字。 明静,静是执着追究理义之必然;韫冰虽听起来无稽,取其反义,外冷而内温,他是温柔纯善的人。 不能忘记,不能忘—— 但所有的记忆却如石板上的深刻纹路,被疯狂流逝的光阴擦拭磨平,断篇残简似的,退进深埋的棺椁,覆上一层又一层的黄土;而神魂在飞速后退的时光里变成一个现在的人,与幽灵隔开那么多的错过,那么多的迟到。 我一步步地离你而去,被大风与世界抱住,手臂还是抬起的,可要抓住的东西,已经看不清。 明韫冰。 明韫冰。明韫冰。明韫冰。明…… 呼啸的流水将神明眼尾的水色瞬间吞噬,就像从未出现过的白日星辰一般无人察觉。 与此同时,第二阶天,流渡岛。 风和日丽似乎寻常,一人走在路上,忽觉心口发热,肩上发寒,手还没有抬起来摸索,忽地心口钻出一条大火,整个人无风自燃了起来! 歇斯底里的惨叫声一石激起千层浪,传播开来—— 漫岛惊叫之中,就犹如传染似的,一而再再而三的,密密麻麻的人宛若灯芯似的接二连三地全部烧了起来! 从天上往下看,很清晰地能看见地上以人为引子,形成了一个巨大的阵法。走势布局与千年以后梁陈在凉珂看见的别无二致—— 造化。 酲谷大树上,徐念恩盘腿坐在梢头,解下那蒙眼的布,只见他目如晓星,哪有一点瞎的样子? 他近乎无悲无喜地望着远处被邪术席卷的众人,不知心中在想什么,良久才在手上抛出了一串叮当乱响,摊开一看,那三枚铜钱静静地躺在掌心。 焚毁流渡,冰火收集的力量足够试启造化了——这种法阵失传已久,不是那么容易就能轻易起效的。 徐念恩需要它。至于其他人—— “叮当。” 铜钱落在了草丛中,歪歪斜斜,不成一卦。 又算什么呢。 这时,两道极其绚丽的光嗖地闪了出来,一红一白,如同流星交织,随着凤凰的清啼与雪豹的嘶吼猛然撞出。 徐念恩眯眼一看,那正是流渡南桥的方向。 被神鬼抛下的灵兽等在人间,没有等到归家的爱侣,只等来了故乡的毁灭。 灵兽的寿命很长,这两只还在幼年期,没有一点成年人的冷静。几乎是发了疯地以命相搏——凤凰尖叫着想要吸食毒火,如同一丛悬空抖簌的红玫瑰;雪豹一次又一次地撞进火海,想要吞噬掉烈焰,然而皮毛全黑,却是杯水车薪。 人们哀嚎痛惨地叫,在残忍的折磨中无力祷告,那曾在此地居住的神明,远在天外。 事不关己的徐念恩演算片刻,英俊的眉眼像刷了一层黑影一样阴沉。 “行有不得,反求诸己。指望神族来救?”他冷笑一声。 “一群废物。” 忽然,一声巨响爆开,徐念恩应声开去,只见岛屿中心,原本只有寻常一只狸猫那么大的雪豹强行跨越时间,身躯放大到了一座山那么高,冰火阵的妖火正疯狂地往它身上扑! 一股焦黑的味道蔓延开来,被毒火放过的人群茫然地看着这只妖兽。 徐念恩蹙眉。 ——这只蠢猫也不知道学点乖,偏偏学梁远情搞什么牺牲,以自身为献祭,虽然可以抵御一部分冰火,但下场轻则失智,重则没命。 正在他这么想时,又听重云里一声啼鸣,宛若昆山玉碎。地面上席卷全岛的毒火惊愕抬头,只见一支火红利箭自九天疾驰而下,随着离地愈近,近乎恐怖的漩流暴涨开来,一重比一重地降下极其摧毁性的压迫感—— 徐念恩只顿了一下就知道这是什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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