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不合常理,因为地神通常就在阵中。 他被那条地下河吸引了目光,不由顺着缓动的水看向尽头——不知它溯源在哪里,尽头又有什么。 谁知这一看之下不得了,两岸顿时卷起冰火两阵大风,冰刺得此岸抱石的游龙子哇的一声惨叫,火又烧得彼岸竖剑的真多左嗷的大叫一声,仿佛两只相亲相爱的鸭子。 “别看,”明韫冰才像回过神,捏起他下巴,飞速地在他嘴唇上过了一下,“此水是伪疏荡,最惑人心,一旦沉溺……唔!” 梁陈不由分说地打断了他的参观解说,给自己谋了点福利。 他这个吻却有点急促,把一种难言的焦虑顺着荒原上的狼火烧到了明韫冰心里,倒让他险些有了人的烫灼,感官上一阵奇异。 他几乎有些迟疑。 “咔擦”一声脆响,明韫冰有些迟钝地低头:“……什么东西?” 青色的碎玉从梁陈手里撒开,乒乒乓乓随风洒了出去,他若无其事道:“没什么。——疏荡我知道,就是天泉,伪疏荡是什么?” “简单来说,就是影子。”环境太吵,明韫冰换了心音对他解释,“当初疏荡在天,映在地上许多年,影子就成了一片河,里面是凡尘影像,此岸和彼岸又互为照映,人一旦进入,有如身在无尽海,只能在一面又一面镜中往返,难以挣脱。是禁地。” 梁陈沉吟回道:“听着有些像心,源泉就是道衡的心渊吧。” ——道衡乃道德天尊的江湖花名,明显比梁陈有文化多了。可见人家不喝墨。 “嗯。” 梁陈:“能上去看看吗?” 明韫冰有点始料未及似的一哽,眼里擦过一点异色,梁陈深深地看着他,补充道:“说不定我要找的东西就在那里呢。” “你……” 还没“你”完,不远处游龙子毫无形象地大叫:“施主!能不能劳烦你去死一死!?你死了阴阳就平衡了!” 明韫冰闻言脸色一变,梁陈按住他,不假思索地吼回去:“建议不错,不过我想过几天再死谢谢!!” 梁陈:“别管他。我想起道衡有一件早就赋灵的法器,肯定就在这附近,它天长日久在过溪,肯定可以恢复阴阳序,很可能就在心渊,走——” 那骨爪顿时拆解开来,裹着两人,在河上就成了一尾精致的小舟,舟中还撑起了一层结界,畅通无阻地朝上游逆水而去。 游龙子羡慕不已,连忙盛赞:“真厉害!!大人,求带!我是免费的指南针!” 他这狗腿拍的很烂,但明韫冰居然大发慈悲地把他也给捞上来了。 梁陈不由地多看了他一眼。 老头一上来就十分有趣地对这白骨工艺品进行了一系列品鉴,跟说贯口似的哗啦哗啦,十分啰嗦,真想让人给他一梭子。 跟明韫冰毫无共同之处。 ……倒有点受他“熏陶”。 梁陈一个激灵,甩开了这个诡异的想法,忽见水面上萤光点点,很是招摇,不由自主地往船舷靠去,还没看清楚倒映出来的他的俊容,哗啦一声搅破星河,一个人直接扑上来,把梁陈掐着脖子按在了船上! 这水鬼眼睛上有痦子,不是生人——就是真多左。 他不能说话,嗓子里发出野兽似的嘶哑狂吼,听起来非常瘆人,跟没开化的野人似的。奇怪的是,骑在梁陈身上,却死盯着明韫冰,那眼神更怪,又恐惧又狂热,就跟忽然在街头逢见堕落成乞的往日神明似的。 梁陈与其说被掐的喘不上气,更确切的是被此人眼底的种种诡异情绪弄得莫名其妙。 恨和爱都是很极致的情绪,任何太过复杂的感情,发展到最后都会走向这两个互为矛盾的明面。 但是——为什么? 不等梁陈想明白,其实那一瞬间很快,几乎是梁陈砸倒的同时,明韫冰手里就霍然闪出一条荆棘,刺啦一声狠狠抽在真多左身上,渎神毒蛇般一气缠了三圈,尾部铄然一亮,迅速地化成了一把刀锋,就在梁陈面前把他给割了喉! 梁陈心里顿时划过一大片蜂拥的想法,但那一刻他第一感觉是——是热的。血。 滴,滴,嗒,嗒! 轰!!! 他犯戒了! 虚空“叮”的一声——就像是天宫开宴的古瓷茶盏一个接一个地被打碎了,声音层层荡开,好似无穷无尽,听起来格外叫人心惊。 死不瞑目的真多左了无生气地砸在了一边,震耳欲聋的银瓶乍破之声连绵作响,像上天发出愤怒的指责—— 你怎么敢……你怎么敢?! 梁陈眼中的惊异跟无数神明临死前的不可置信重叠在一起,明韫冰想起不久前他那个亲昵的吻,不由得觉得很残忍。又或者是别的。 是,我敢。 他最后只是笑了一下。 “轰隆——”一声巨响,为缉追恶人,暴怒的惊雷竟然劈开了深逾数丈的大地,紫雷坼开黑色的怒风,转瞬就以万钧之势打在了那小舟之中! 梁陈只看见他鲜血淋漓的指尖骤然变成焦黑,又迅速化灰,那一瞬间无限大的悲戚从他心中被唤起。 太过了,我的……心肝。 你根本不需要…… 第二道雷很快降了下来,山壁上的裂痕开始扩大,地河摇成了大波浪,舟子却还未散,四壁上却有符文若隐若现。 已经被吓呆的游龙子突然面露惊恐之色,梁陈一回头,就看见大浪快把这舟子抛向里头的石壁,他们马上就要被砸成一片齑粉! 然而那钻地能手似的紫雷没有丝毫心慈手软,眨眼间就追到面前,又劈了下来——明韫冰一片惨白的脸上死尸一样,眼眸里却焕发出一股难言的狂热。 骨船“彭”的一声随浪头砸在了石壁上,然而以为必死无疑的游龙子一张开手,发现这“壁”是软的! 这不是岩壁! 他一抬头,就看见高不见顶的石壁上伸出了一丛十分整齐的草,再仔细一看,原来是睫毛——下面是水汪汪的一只眼睛,好大,有一下午堆出来的干草垛那么大。 “这什么东西!?” 梁陈却没心思配合他表演,他盯着明韫冰的眼睛,像企图与他通过眼光谈话。 他这时才感觉到,他们之间的与魂契已经断了。 有什么东西被触动了,正在脚下恸然地沉吟。 明韫冰残缺的手掌覆上他的脸颊,似乎非常细腻地触摸他,然而那手指的裂口只让梁陈感到了疼。 游龙子从裂缝里窥见了这大眼睛下的其他部分,大叫起来:“是一头牛!!” 下一刻第三道雷追着他的尾音降了下来,这里是天柱山脉,最高的山有一千多丈,紫雷冲破这些障碍到来之前,还有一点时间。 梁陈舌底的字就一个一个地吐出来了:“——你的真身到底在哪里?” 这问题堪称尖锐,顷刻撕破了还有几分凄美的气氛。 明韫冰——或者说是他的一个瓷分身,不算很意外地挑眉,说:“也不远——泰山神隐峰,你放自己的地方。” “我说你怎么突然不顾忌别人眼光了,”明韫冰又道,“原来是想知道我的真假。” 梁陈被他刺的眉角跳了起来。 他近乎念咒似的,承诺说:“——瓷是不是太凉了?以后补个热的给你。” 尾音落下那一瞬,紫雷穿破千丈高的大山,轰然劈在了地脉之上,白光大盛,刺目的光辉之中明韫冰的全身都像淡化的记忆一般急速风化,梁陈刹那眼睛就红了,一把抓住他的肩膀,怒吼:“你他妈有话不会好好说吗!?我什么不答应你?!” 听了这话,明韫冰却像听见了一首童话的成年人,很轻地笑了一下,抓住了他的手。 只那一下触碰,梁陈就被烫的哆嗦起来,同时又觉得彻骨地冷。 这滋味简直了,梁陈瞪大双眼——这是芈族三大术法之一冰火:能借天地之力逆转时间!这种绝对的禁术,上古都是放在密林里暗算人族的,哪怕挨刮到一点都是痛苦万分,因为它逆的根本就不是美好的回忆,它会令人万箭穿心,在冰火里交错——多少人疯狂而死! 明韫冰竟然把这东西画在身上!——该有多痛?一遍遍地在冷灼之间煎熬,还若无其事地跟着他身边? 就为了把他杀了? 不对——梁陈忽然一个悚然,心想:“我是谁?” 我是那个神明,还是地上的王爷?还是什么都不是?他身上从小就有一个置之死地的咒术,很有可能是他自己亲手放上去的,当时他在想什么?为什么?为了救世?明韫冰说他“做梦”,他真的给自己编了四个梦? 为什么与魂契断了? “嘶——”梁陈猛然惊醒似的,眼睁睁地看见自己的手碎开了一片,却没有流血——底下是土! 不,不是寻常的土,这东西气息太熟悉了……是什么?……到底是什么?太熟悉了,太温柔了…… 明韫冰对上他惊疑不定的目光,那一眼好像是从数十里之外的真身看过来的,刹那刺进了梁陈的心中。 他的瓷身咔嚓一声插进了梁陈的胸膛。 梁陈却不疼,那感觉更多的像是一个容器里的东西被取走了。 “梁陈,把、你、还、给、我。” 脚下的石头狂摇了起来,下一刻游龙子的惨叫声里,所有泥沙都被掀了起来,陈腐和菌根的味道都被翻了出来,砰的甩到河里,深重的泥土裹杀之下,有什么东西痛苦地翻滚着,深蓝色的,反射着暗光的厚重表皮,混在泥土里挣扎,平整的表面擦刮成遍体鳞伤,渐渐的,梁陈就看出来了——愕然无比——那竟然是一条深蓝色的鲲尾!! 接着天柱山脉方圆不知其几千里都轰轰烈烈地摇了起来,地脉里的生命痛苦而鲜活地挣扎起来,堆叠的凶云在天上涌动,不同种类的飞鸟长鸣着纷纷逃窜,动物在丛林里狂蹿,扎根不知多少年的古树痛快地松了松脚跟,齐齐对长天发出一声嘶哑的长叹,犹如奏起了一章雄肆宏伟的大曲—— 一条鲲怎么可能在深山里存在? 饮海吞蝦的鲲如何在涓涓细泉的地底生存? 它不要呼吸吗?它不要同伴吗?它不爱不恨吗? 它不想在四万八千丈的大海里破水漫游吗?它不想乘风化鹏,看天地气息而适南冥吗?它为什么在深山里幽居?它是怎样的在泥土里汲记忆里那片深蓝的海? 为什么它偏偏于此刻掀万钧重荷而出?是不堪忍受,还是只是被扰? 鲲发出哀鸣似的震怒:“呜——————” 绵延千里的地脉就像被从地下狠狠地扯了一下,无数山脉裂开了数不清的缝隙,那鲲正在上升,它有眼睛?它有翅膀?什么给它力量?什么令它复苏?是疯狂的爱,还是慎之又慎的迟疑? 游龙子破布般地飘了两下,忽然衣服全都远走了,身化一段流雪般的长丝,把梁陈和明韫冰裹住,迎着鲲痛苦的呻吟卷进了它的大颚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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