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斯年坐在原位,有些恍惚。他已经回忆不起来两人上一次吵架是多么久远的事了。 粮食实在是太过紧缺,留给几人探讨的余地并不多。 莫莉卡主张将数据公布,平均分配余粮,让城民做好忍饥挨饿的准备。 “余粮放在那儿,就这么多。我想他们可能也猜得出,情况不容乐观。” “可这剩得太少了,根本不够分的。”向斯年无法认同,“短时间也就算了,这种状态可是要持续大半年啊。人饿到极致什么都做得出来,先是抢邻里的,再是偷粮仓里的。暴力、冲突,性命收到威胁就不会再有底线,到时候就什么都乱了,这才是饥荒最可怕的。” “所以要维持绝对秩序,你打算怎么做?”钢锤问。 向斯年握着笔的手逐渐用力,笔尖都被戳碎在桌面上。 “你知道无论你怎么选,我们都会支持你。”钢锤一边说,一边朝莫莉卡看去。 只见莫莉卡也点了下头:“你是城主。” 终于,向斯年开口,像是下了很大决心:“事到如今,我想我没能力保住城内所有人。” 当天傍晚,新的公告贴了出来。 城民看了哗然。林迁更是冲回家找向斯年讨说法。 “这就是你们几个商量出来的对策?”他撕了一份公告,拍在向斯年面前,气得发抖,“你还说会对黎明城负责,你分明是在破罐破摔!” 向斯年没搭理他,继续做着饭,锅里是肉眼可见的清汤寡水。 “你知道我在生气什么吗?你宁愿采纳这种破烂法子也不想跟我讨论一下!” “跟你讨论就能改变什么了吗?”向斯年反问,“你要真觉得我不容易,就别跟我唱反调。” “你真的觉得这份公告合理是吗?”林迁进一步逼问,将纸上的原话读给他听,“三天后,用抽签的方式选出部分60岁以上的老人遣散出城,只有作为机甲队成员亲属的老人可以赦免?” “有什么问题吗?” “城民在你眼里算什么?你在搞什么特权?” “难道我该送有无限未来的年轻人去死?我需要机甲队帮我维持秩序,平日里跟着我在外面出生入死,特权是他们应得的。”向斯年淡然地说着,抬手关了火,将锅里的大部分食物都呈给了林迁,在自己的碗里多舀了半碗汤,“别愣着,端过去。” 林迁感到后怕,曾经说会对黎明城负责的是眼前的男人,可现在冷酷决绝的模样却如此陌生。 “你就想用这些来堵我嘴?” 向斯年面无表情:“我只是想让你吃饱些。” “那三天后被抽中的老人呢?他们要怎么才能吃饱、活下去?” 林迁忍无可忍,身体被情绪掌控了主导,猛地上前一步,攥住了向斯年的衣领。他随即被自己的冲动之举震惊到,不过只是一瞬,便又重新镇定,勇敢地直视着向斯年。 向斯年冷漠地垂下眼帘看他:“不这么做,整座城都得完。你根本没有意识到那场火灾有多严重。” “我不相信没有任何争取余地。” “可事实就是如此。知道我为什么不想跟你讨论解决方案吗?因为不用讨论我就能猜到你的观点,你太天真,无法割舍,最后只会一无所获。” 向斯年有足够的理性做出最佳决定,然而迈出这残忍的一步很难,比起出谋划策,他更需要的是支持。 可眼前的挚爱却一次次地质问、反驳,提醒他即将成为罄竹难书的暴君,难以消磨的罪恶感像鞭子,在心上抽出一道道血痕。 向斯年狠下心说:“你没有能力改变现状,你——” “我这是伪善,对吗?” 林迁露出苦涩笑容。 他松了手,然而对方的领子却仍皱着,无法自行复原。 “好,”林迁坚定道,“我会出城去找其他城邦,明天天一亮就出发。” “不许去。”现在轮到向斯年抓住林迁的手腕,“我说过附近已经没有幸存城邦,去找只会是徒增危险、浪费机油。” “希望再渺茫我也要去试试,这是人命关天的事。” 向斯年拿出了身为城主的权力:“我说过不要再浪费资源。不是你想不想去,是我准不准你去。” 现在这个节骨眼,如果林迁再出意外,他真的会疯掉,所以无论如何也不会放他自己出去乱来。 “你一面贬低我能力不够,一面又对我束手束脚!你能不能好好看看我,我已经不是小孩子了!” 林迁的胸膛随呼吸猛烈起伏,眼圈也愈发泛红,像是随时要哭出来。 他很快意识到自己失态了,再开口时恢复了正常音量,像是诉苦:“我只是想帮忙,而不是跟你吵架……现在你我每一句话都让我心好痛……到底……为什么会这样……” 向斯年的情绪好似深潭,投下的石子溅不出波澜。 “那就不要再吵了。”他替林迁端起碗,一手一个,抓得稳当,“听话,先去吃饭。” ----
第103章 名字 ====== 窗外不时有晃眼的大灯闪过,伴着发动机的轰鸣声。 那是巡街的机甲,关键时期为避免骚乱,黎明城实行了宵禁。没人预想过守护城镇的机甲有朝一日会面向城民。 经过几天的思想斗争,林迁对遣散决定不再是最初单纯的愤慨。 他有所理解向斯年的苦衷,认可没有哪个选择是完美的,但心底仍有个声音在说:“这样不对。” 林迁没有一点困意,望着身旁人侧躺的背影惴惴不安。 明天就要抽签了,他真的能安稳入睡吗? 刚冒出这个念头,林迁就注意到向斯年的肩膀动了动,进而判断出他也没睡着。 林迁试探着贴了上去,从后方环抱,悄声说:“我有点怕……” 沉默两秒后,向斯年翻过身,与他面对面。 “怕什么?”他一边说,一边攥住对方冰凉的手,放在胸口捂热。 “明天的抽签。”林迁飞快地说,生怕他不想听,“其实你也不想这么做的对不对?天亮的时候把公告都撤掉就还来得及。” 向斯年身心俱疲地闭上眼,沙哑道:“你要是觉得怕明天可以不到场。我会主持全程,负责一切。” “你就不怕吗?” “我有什么好怕的?” 林迁迟疑着说:“害怕一夜之前失去城民的真心敬仰,成为口诛笔伐的暴君。” 又是一轮探照灯闪过,林迁看见向斯年睁开了眼。 “你也是这么认为的吗?” “我?”林迁连忙否认,“当然不是,我知道你不会滥杀无辜,只是——” “那就够了。”向斯年重新合上眼,语气淡然地打断道,“我也可以向你学习,不在乎旁人的看法。” 抽签仪式还是在第二天上午如约而至。林迁没有选择逃避,开来了自己的机甲,守在看台侧位。 这片看台曾用作每年的机甲授勋、曾经历庆典夜的狂欢,现在又要用来宣布被遣散出城的人员名单。 看台下坐着的大多是头发灰白的老人,有的孤身而来,有的与家中年轻人相伴。 天空灰蒙蒙的,似乎正积压着一场暴雨。 以林迁的角度,他只能看见向斯年的背影。明明距离不远,他却觉得相隔了千万里。 抽签的方式非常原始,由向斯年本人抓取写着姓名的纸片,然后交给莫莉卡念出来,另有几人在一旁监督。 钢锤曾主动表示要帮向斯年抽签,以分担骂名和怨念,结果被对方拒绝。 “做城主的,可不是在城邦繁荣之时享受厚待与敬重就够了。”向斯年说,“遣散决定是我做的,就算有骂名,也该由我承受。” 随着一个又一个姓名被宣布,台下出现了啜泣声,来自各个方向,时而还会出现更崩溃的哭嚎。 林迁不自觉地攥紧拳头,他庆幸只要在机甲里扭曲的表情就不会被外人所见。 数十台机甲都如此冰冷地伫立着,没人知道其中的机甲师是否也会像林迁这样面露哀痛。 抽签接近尾声的时候,下雨了。 向斯年没有避雨的打算,用左手挡着抽签箱的洞口,以免其中的纸条被打湿。 而被右手抽出的纸条则不可避免地被大滴雨点浸透,莫莉卡必须在字迹模糊之前辨认出名字。 终于到了最后一张,折磨就要结束了。 向斯年深吸了一口气,艰难地将潮湿纸条延展开。 莫莉卡等待着,一秒,两秒,然而向斯年始终没把纸条递给她。 “老大?”她轻声唤了一句,料到可能出什么状况,凑近查看。 向斯年微微低着头,捏着纸条的右手颤抖。纸条已经被完全浸湿,上面的字迹辨别起来得非常困难。 但莫莉卡还是认了出来—— 那是张姨的名字。 …… “林迁!下来!你还要闹到什么时候!”钢锤冲着机甲大声喊着,“现在还不够乱吗!” 雨更大了,钢锤带来了伞,向斯年自觉全身湿透,没接受。 他一言不发地站在雨里,等林迁出来,好好谈谈。 莫莉卡打着钢锤带来的伞,身上盖着干毛巾。 她实在看不下去,劝向斯年说:“已经半个小时了,谁知道什么时候是个头,你先回去吧。” 她再一次试图把伞分给向斯年,却又被他避开。 向斯年清楚林迁对张姨的依赖——她曾给林迁缺失的母爱,哪怕是最顽劣的叛逆期,他也未曾对张姨说一句冒犯的话。 在纸条上看到张姨名字的一瞬间,向斯年就预想到眼前这般情景,没有开着机甲在现场大闹一场已经算好的。 “你一直站在这儿淋雨也没有意义,要是病倒就更糟了。”莫莉卡有些着急,“这里交给我俩。等他出来了我们会跟他谈的,眼下你选择回避没准会更好。” 许是也看到陷入僵局、破局无望,向斯年无奈答应了。 他失魂落魄地走回家,进门的那一刻像耗尽了电源,颓然席地而坐,甚至没有动力脱掉湿透的衣物。 他将胳膊搭在膝盖上,头深深埋下去,被挫败感淹没。 不知道过了多久,门口传来敲门声。 向斯年恍然抬起头,以为是林迁回来了,踉跄起身开门。 没想到,门外站着的是张姨。 “见到我很意外吧?”张姨笑着。 她的身形因驼背显得矮小,怀里还抱着一个破旧的大纸箱。 一时间,向斯年感到无措。 他不知自己该以什么心情面对张姨,下意识想要退到门后去藏起来,但又不能把张姨一个人撂在门口。 他嗫嚅道:“我……我没脸见您……” 张姨的神态太过平和,就好像不知道自己即将被遣送出城,无法善终。 她晃了晃箱子,自顾自道:“我把家里剩得东西收拾了一下,给你们带过来。有很多吃的,穿的,省得浪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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