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秦俊儒二十三岁那年,在小师弟洛九衣十六岁的生辰。为了哄病榻上的小师弟开心,他翻出了压箱底的淡粉色绣花帔帛,绾发插簪,戴上水钻头面,扮成未出阁的娴静少女杜丽娘,唱了一段《牡丹亭》里的“游园惊梦”,唱功虽不及年少时,也是华丽婉转,再加上婀娜多姿的身段舞步,看得小师弟拍手叫好,脸色露出了久违的笑意。 洛九衣在很久以后才知道师兄曾经厌恶重拾戏子的身份,连最喜欢的戏曲都不愿去听了。不过是为了博自己病榻上一笑,放弃了心中的厌恶,扮起了青衣,在他面前咿咿呀呀地吊嗓子,学女子向他抛媚眼,让他在那刻忘记了病痛笑出了眼泪。 “师兄……”洛九衣喃喃地喊道,两眼半睁却没见到秦俊儒,入眼竟是莫名有点熟悉的朦胧的潇湘馆景象,有门有窗,回廊下挂着鹦鹉,纱窗外竹影吐翠,摇曳婆娑,偶一开窗,竹叶伸进屋里,清雅凄清。 “消磨却三生绮陌天,领受了半晌阳和境,一霎风光,做一霎凄凉景,可怜他谪下蓬山,移来绣岭,本来是孤苗悴叶恹恹损,禁他雨雨风风,酿就了红颜薄命,空留这护花幡拂护花铃,尚兀是送丁丁隔远声……” 听秦师兄说过,“黛玉葬花”唱得好的人会采用这样的低弦低唱,韵味醇厚,低回婉转,稍稍一用劲,就挑了上去,这样高低之间,增强了戏曲声腔的情感色彩。 图门玉卿本就是美人胚子,身材高挑,面貌清秀,扮出戏来妩媚艳丽,大眼睛双眼皮,脉脉含情,一个转身一个抬眼,就惹得观众拍手叫好。 洛九衣透过纱幔看过去,图门玉卿扮演的林黛玉,面前搁置着一张太师椅,太师椅上大马金刀坐着一个赭红色军装的男人。显然这屋子里除了纱幔后软榻上一动不动的自己,就只有那军官是唯一的观众了。图门玉卿单独为那人唱了一出戏。 洛九衣眨了眨眼,能看到那军官眉毛拂天仓,印堂接中正,双颧并起于峰峦。陈书贤告诉过他,若眉如新月,而拂天仓者,则其主聪明贤能,近贵也,若印堂宽隆,上接中正,而光润平泽者,利于官禄,若二颧高,其人有呼聚喝散之威也。 他声音洪亮,元气充足,鼓掌赞道:“好!玉蝶姑娘果然是个妙人儿!赏!大大的赏!” 图门玉卿曲膝谢恩,细碎步伐走上前,嫣然一笑:“荆将军,玉蝶这就告退了,还请将军务必好好享用屋里的另一个妙人儿,别辜负了玉蝶的良苦用心。” 赭红色军装的荆将军哈哈大笑,大手拍上图门玉卿的肩膀:“玉蝶姑娘有心了!很好!下去领赏吧!本将军不会亏待你的。” “是!谢荆将军。”说罢又伏了伏身,一边轻笑着一边走了出去,还特地关紧了大门。 大门砰的一下被锁上,洛九衣心尖一颤,想要挣扎却浑身都动不了。那荆将军从太师椅上站起身来,甚是威武雄壮,像一座大山似的,大踏步迎着软榻走上来,洛九衣心跳如擂鼓,与那荆将军双目俩俩对上的一霎那他的心脏几乎跳出了胸腔。 荆将军走到软榻跟前,居高临下打量了他几眼,忽然猛地抬手掀开了薄被,洛九衣一下子闭上了双眼,下嘴唇咬得发紫。 等了好一会儿没再有任何动静,洛九衣颤颤巍巍地掀开了眼皮子,发现那荆将军退后几步,双手交叉在胸前,见他睁眼后才道:“原来是个带把的,还当是个女人咧。看你这样子,不是戏子伶人也不是劳什子小倌啥的吧?不过这幅绝色,老子一个不喜欢男人的看了也心跳得厉害。” 洛九衣努力了半天才从喉咙深处挤出零丁点声音:“这里……是哪里……” 荆将军皱了皱眉头,转身走到圆桌前倒了一杯热茶,拿到软榻前的案子上放下:“来,喝一口润润嗓子,估计你也是吸了那小娘们儿的寐烟了,现在身上没啥子力气吧,再等会儿就好了。玉蝶那女人年纪轻轻可不简单,头上的空心簪子珠钗里时常装着寐烟的烟尘,一触到活人就会随着活人的呼吸飘进口鼻,大概有七八个时辰的药效吧。” 洛九衣睁大了眼睛,不可思议地瞧着这位长得像只猛虎似的荆将军:“你……果然不是坏人?” “噗……哈哈哈哈!”荆将军听了他的话捧腹大笑,像是在嘲笑他的天真烂漫,“这位小公子,恐怕是供养在深宫里的小贝勒吧?难不成姓爱新觉罗?啊哈哈哈!” 洛九衣被他笑得有些尴尬,耳根子微微发红,干咳了一声道:“玄门中人不打诳语,在下的的确确是八旗旗人后代,出自上三旗正白旗,旗主乃是努尔哈赤第八子皇太极。” 荆将军笑声嘎然而止,像是嗓子口被堵住了似的,一下子蒙住了:“皇?皇太极!” 洛九衣手指小幅度地抽动,指尖的力度仿佛又回了过来,他开口道:“可惜眼下被称作八旗子弟的,自清末开始名声就不佳,只贪图享乐,男的打茶围,蓄画眉,玩戏曲表演,赌博,斗蟋蟀,坐茶馆,一天到晚尽是忙着吃喝玩乐。就连女子也各有各的闲混过日子的法门。” 荆将军见他侃侃而谈,一点都没有身为人质的哆嗦害怕劲儿,眼里多了几分欣赏,不由地打趣道:“哎,我瞧着你这小公子虽然细皮嫩肉养尊处优的,看上去可不像是仗着祖上有功天天游手好闲的纨绔子弟嘛!怎么,还自称玄门中人哟?哪条道上的?” 洛九衣轻轻活动了几遍手脚,缓缓地从软榻上坐起身来,拿了个柔软的靠垫在腰上斜躺着,就算手指上没有玉扳指,腰上没有佩戴玉佩,妥妥就是一个贵气逼人小贝勒的样子,只差身边跪着一个垂膝盖的丫鬟、站着一个打扇子的丫鬟伺候了。 他端起茶杯斯斯文文抿了一口,才一面观察荆将军一面开口道:“福德天仓地阁圆,五星光照福绵绵。相貌须教上下停,二停平等更相生。” 荆将军眼睛一亮,抬起大掌朗声道:“哟!相术大师!先生但说无妨。” 洛九衣道:“福德宫位于天仓,即眉角之上,与地阁相呼应。阁下面上土星、木星、水星、火星、金星,即鼻、右耳、口、额、左耳各得其位,匀称均衡,一生福多禄满。天庭地阁遥相呼应,德行高尚,五福俱全。相貌者,先观五岳盈满,此人富贵多荣。次辨三停俱等,永保平生显达。五岳朝耸,官禄荣迁。行坐威严,为人尊重。” 荆将军听得连连点头,问道:“何为五岳?” 洛九衣答曰:“额为南岳,颏为北岳,鼻为中岳,左颧为东岳,右颧为西岳。五岳丰满的人富贵荣华。” 荆将军:“何为三停?” 洛九衣答:“从发际至印堂为上停,表示一个人早年的运气。从山根到准头为中停,表示青壮年的命运。从人中至地阁为下停,表示一个人的晚年运。” 荆将军:“妙哉妙哉。先生说尽了好话,怎么就没有不好的?荆某人不好的也想听听。” 洛九衣道:“眉粗带浊浊中清,友交忠信贵人亲。骨肉情疏生子迟,定须发达显扬名。” 荆将军挑起柳叶眉,疑道:“哦?此话怎讲?” 洛九衣:“阁下眉毛粗大,仿佛不很齐整,但眉形还算清晰。这样的人对朋友忠诚守信,有贵人相助。但,骨肉至亲之间关系生疏,得子较晚。” 荆将军听完就重重地叹了一口气:“先生说的没错,拙荆身体一直不好,怀不上孩子。”又鼓掌赞道,“先生样貌灵秀,聪慧过人,不是显贵就是仙人,真是字字珠玑啊!我虽不是玄门中人,家父也曾拜入……” 只听哐当一声大门被撞开了!一个英挺高大的墨绿色军装男人风尘仆仆地闯进了屋子,大喝一声:“荆无命!!!”
第二十八章 斯人已逝 荆无命猛地从太师椅上抽身连退十数步,一张脸上五彩纷呈,半是惊讶半是惶恐:“我的娘咧!鬼门将军!” “少帅!”洛九衣拎起长衫的下摆就从软榻上跳下来,三步并作两步朝着一脸怒气的岳慎远跑了过去,仰起笑意满满的脸扑进了他的怀里。 岳慎远伸出长臂将他一把勾住紧紧地搂着,恨不得把他揉进自己的身体里面:“九衣,你没事吧?伤到哪儿了没?姓荆的有没有碰你?老子宰了他!” 荆无命匆忙摆手,使劲摇头否认:“哎哎哎,我可没碰他一根头发!你可别冤枉我了。” 洛九衣被岳慎远身上的冷香和淡淡的烟草味道包围,一颗慌乱的心这才沉下来,鼻子微微发酸道:“我没事,是图门玉卿给我下了寐香把我迷晕了,将我掳到此地,说要献给这位西北边防军的荆将军,幸好荆将军是个正人君子,在你来救我之前一直陪我聊天而已,没有害我之心。你别杀他。” 荆无命一愣:“啊?先生看出我是西北边防军的人啦?有见识啊!” 岳慎远哼道:“若不是略知道他的为人,他早就人头落地了。” 荆无命腆着脸慢慢挪步上前道:“别介啊,说起来咱们还是同生共死过的好兄弟嘛,当初在中蒙边境一起杀苏联老毛子杀日本关东军时,就属岳将军的‘幽冥独立军’跟荆某人的‘千里驹独立师’最出力,最后还是靠咱们两个师赶走敌军的是不是?” 岳慎远飞了一记眼刀给荆无命,冷声道:“谁跟你是兄弟?年纪比我大一轮多,好不容易才刚刚升到一级上将,干什么吃的?” 荆无命老脸一红,嘿嘿笑着打马虎眼:“这,这不是最近几年没仗打嘛!攒不了军功呗!” 洛九衣从岳慎远身上跳下来,眉眼弯弯看向荆无命:“真是稀奇,一个西北边防军的上将居然对东部陆军的中将客客气气,态度这么谦卑。” 岳慎远眼里终于有了一丁点笑意,上前轻轻刮他鼻子:“调皮。还不是因为他荆无命欠我一条命,心虚。” “哦?有这种事?” 荆无命抱拳行礼,憨厚一笑:“我荆无命对岳少帅的救命之恩感激不尽,上刀山下火海,只要岳少帅一句话,义不容辞!” 洛九衣又问道:“可你们不是一条船上的呀,大总统不是打击东部陆军打击得很起劲么?” 岳慎远抓住他的手,紧紧攥在掌心:“政治上没有绝对的好与坏,只有相对的利益。为了相同的目标,有时候敌人也是可以成为盟友。在政治上,没有人的存在,只有思想的存在。没有感情,只有利益。在政治上,我们不说杀了一个人,只说清除了一个障碍。” 洛九衣点点头,目光炯炯地抬头看向岳慎远的眉眼,里面承载的都是倾心仰慕。那小鹿一般的黑眸只看得岳慎远心尖尖发颤,呼吸都加重了。 “少帅,人抓起来了。”长安想敲门发现门都撞裂了,只好干咳一声提醒屋里两个脉脉含情,含情脉脉两相望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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