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里覆雪的目光落在那月光般飞扬的衣摆上,明明看着很近,可是怎么都沾不到自己的身。 灼灼烈火到底没有越过湖水,横穿过湖面后,又是一片新的深林,尚且没有人来过,树冠极为浓密,树与树之间紧紧相接着,抬眼望不见天空。 令人不适的燃烧的味道和蒙蒙灰尘已然消失,被清新的草木味道取代,空气中氤氲着微凉的水汽,还有不知名的花的香,将方才所有的血腥尽数抹去。 长杪在林中驻足,大概是在用神识扫视着附近的危险,确认安全后,才沉默着用月光捡来许多树杈,在湖畔架起一堆篝火。 百里覆雪不知道他带着自己的意图,也没有打算问,只坐在他对面,饶有兴趣地看着他在火光下忽隐忽现的脸,看着红通通的光在他冰雪般的面具上跳动着,就是看不清他的容貌。 面具,衣衫,甚至发丝,都仔仔细细打量着,一分一寸都没有错过。 他隐藏得很好,眼神不是直勾勾的,而是平和的,好像只是在无声询问对方的意图,不会让人觉得不适。 即使如此,还是换来了长杪淡淡的一瞥: “说。” 百里覆雪唯一能看清的,只有那双眼眸里的瞳仁了,漆黑而明亮,却清寒如雪夜,没有一丝感情,声音也是如此。 他微微一笑,坦然说出了自己的疑虑: “恩人,我们是不是在哪里见过?” 长杪微哂,没有理会他,只偏过脸望向深处的密林,专注听着遥远的风声。 年轻的审判官到底远在天界,从不通晓人事,占据了别人的身份,却不知道该如何伪装和隐藏,从开口说的第一句话就满是破绽。 他和百里覆雪算不上深交,但也相处过许久,像百里覆雪那么稳重,事事都要深思熟虑的人,绝不可能在得知自己杀了轩辕家的人后,父亲祖辈都在的情况下,贸贸然询问自己的姓名。 尤其对方刚才看着自己时,根本不是见到故人的疑惑,而是,打量新玩具的眼神。 他也同样在意着对方的意图。 是新生的孩童在好奇且漫无目的地探索着下界,消遣无聊的光阴,还是另有图谋。 紫微宫…… 长杪垂下眼睛,听着呼啸的风声越来越近。 他无比在意对方的出生地。 这个地方,他不过听季一粟提过两三次,却是无法忽视的存在,因为季一粟的最终目的就是紫微宫,上一次也是在紫微宫中受到重创,被碎尸万段的。 也将成为他最终的目的地,紫微宫的一切,他都必须格外关注。 带着对方离开,一方面是监视和观察,一方面,是防止对方会给百里家带来不利。他虽然已经自斩情丝,但昔年的情分尚在。 他不说话,百里覆雪也不觉得尴尬,只学着他垂下眼睛看燃烧的篝火,抽出一根烧得通红的细细的树杈,漫不经心地在火中拨弄着,让篝火不断响起噼里啪啦的燃烧声。 大概觉得这是极其有趣的事情,他专心致志地拨弄着,忘却了身边的一切,直到太过忘情,抽出的树枝太多,使得稳固三角状的篝火堆直接散架,七零八落地分散着,赤红的火焰很快在青草地上蔓延开来。 他第一反应去看长杪,对方却根本没有在意,只垂眼看着面前掉落的一簇火焰,不知道在想什么事情,眼见草地燃烧得越来越厉害,连树都遭了殃,他顿了顿,手中凝聚出水流,很快浇灭了周围的火焰。 湖畔的青草地只有窄窄一条,如今被烧得一半黑一半绿,又浇上了水,湿淋淋的,水汽和燃烧的味道混在一起,叫人颇为不舒服。 “我再给你堆一个。”百里覆雪自觉道。 一道细细的水流如长蛇游入深林,卷来几十根树枝,在原来的篝火堆上层层交迭,他想学着长杪那样堆成三角状,却怎么都不尽人意,试了十几次都散架了,最后勉强成功时,也不如长杪堆的整齐漂亮。 他沉默着点上火,至少蹿起来的火焰依旧是赤红色的,和之前并无区别,也算是还原了。 点燃之后,他又望向长杪,对方的姿势从头到尾都没有变过,甚至手指也没有动一下,仿佛魂游天外,根本没有察觉他刚才犯下的错误。 他继续观察着长杪,然而目光刚刚凝在对方身上,便听见呼啸的风声从树林中蹿了出来,在长杪的身后戛然而止。 乍眼望去,只看见一道残影停住,随即是悲戚的野兽哀鸣声,以及喷溅四射的殷红的鲜血。 随后,一头有水牛那么大的凶兽尸体倒在长杪身后,眼睛尚且没有合拢,仿佛到死也不明白自己怎么死的。 水汽和燃烧的味道又混上了浓郁的血腥味,以及野兽身上热烘烘的臭味,这下更是令人难受了。 长杪终于有了反应,站起身来,用朦胧的寒雾笼罩住那头凶兽,凶兽身上的血液顷刻之间被清洗干净,血腥味很快淡去,被风吹散到远方。 他似乎这才注意到周围火烧过的痕迹,以及那团乱糟糟的篝火,掀起眼皮瞥向百里覆雪,然后毫不犹豫地扭头就走,寒雾包裹着凶兽的尸体紧随其后。 百里覆雪随之起身而立,毫不犹豫地跟了上去,走了几步才想起来什么,停下来灭了刚点好的篝火,才继续跟着。 找到了新的安宁清新的栖息地,长杪已经架起了新的篝火,整齐漂亮的三角状,火焰熊熊燃烧着,刚才突然出现又突然死亡的那头凶兽被扔在了一旁,而寒雾凝聚成一个人的形状,蹲在凶兽的尸体前,在认真地洗涮着,洗涮干净后,才不紧不慢将尸体剖开,分解成无数细小的碎块,又将一些树枝削成笔直纤细的木棍,再把碎块串上去。 百里覆雪不知道那寒雾是在做什么,只觉得新奇,目光便锁定在了人形寒雾上,专注地凝视着,想问这样做的意义,又顿住,做出劫后余生的模样: “不知这是什么凶兽,突然出现,若不是有恩人相护,我恐怕已经没了性命。” 长杪本不欲搭理他,但即刻想起,更多的交流,才能套出更多的信息。 “风生兽,是风的化身,这一带都是它的地盘。”他的声音依旧冷淡,却难得这么多话, “天亮后去找你的玉简。” 清理过轩辕一族并没有消耗他太多的精力,可以继续去找其他的争夺者,只是他不喜欢晚上行动,夜晚在人间是用来休息的。 百里覆雪点点头: “好,但我不知道在哪里,也不知道被谁拿走了。” 长杪淡然道: “让其他人都消失,自然就知道了。” 这样残忍血腥的话,从他口中说出来,却干干净净的,显得十分理所当然。 百里覆雪笑了笑,温声道: “恩人对这次的‘神位’,似乎势在必得。” 长杪反问: “你要跟我抢么?” “自然不敢。”百里覆雪道, “且不说恩人对我和家族有恩,更何况我位阶太低,也没有资格来争夺‘神位’。” 他看着长杪的眼睛: “倒是恩人,年纪轻轻,就有如此神力,让人羡慕。月宫中……都是这样的么?” 长杪也望向他: “你怎么知道我年纪轻轻?” 百里覆雪道: “用眼睛看的。” 长杪道: “皆是表象。” “可我的眼睛,会看到真实。” 他的眼眸幽邃,长杪被凝视时,有种来自无尽深渊的窥探感。 好像被什么东西惊醒,百里覆雪的目光望向篝火边的寒雾,看着寒雾将许多东西在树枝串成的凶兽碎块上涂涂抹抹,又放在火上炙烤,空气中很快弥漫开烤肉的焦香以及一些纷杂的味道,是他从来没有闻到过的。 他又看向长杪,对方身上一直笼罩的月光不知什么时候快要消失了,只剩下薄薄的一层,几乎要看不见。 长杪没有再跟他说话的意思,因为身旁的人形寒雾将烤好的肉串递给了他,他尝了一口,跟季一粟做的烤肉一模一样的味道。 风生兽肉质紧致,味道鲜美多汁,不仅是难得的上等食材,食用更能增进真仙以下的人的修为,他面无表情地吃下去,却味同嚼蜡,根本没有尝出是什么滋味来。 他已经有二百年不曾试过人间烟火了,可是跟记忆中的一点也不一样,到底是缺失了什么。 季一粟做饭很好吃,跟在季一粟身边许多年,他又不是愚笨之人,别说特意去学,看也看会了,只是他向来喜欢故意多添些什么,再看季一粟微微扭曲的表情,听对方毫不掩饰的公正评价。 他其实是会做饭的,只是喜欢看季一粟为自己操劳奔波的模样,喜欢季一粟将全部身心都放在自己身上。 而现在,再也不会有人照顾他了。 人形寒雾伸出双手,欲做出拥抱的动作,但想起周围有人,又很快散去了。 再相似的味道,也让长杪提不起半点兴致,他抬眼望向平静的湖面,将木棍上烤好的肉撕下来,冷冷淡淡地丢到湖边,溅起一层又一层的涟漪。 为什么要做这些多余的事情呢?他也不知道。 大概是习惯罢。 明明已经自斩情丝,断前尘旧缘,可骨子里的习惯依旧改不掉,他孑然一身,在未知的道路上踽踽独行,幻化出假象哄骗自己,是他唯一能做的,就好像季一粟还活着,会一直陪在他身边,把他照顾得妥妥帖帖,手指都不需要动一下。 风生兽的味道很快吸引了湖中静默的鱼群和水兽,水中暗潮涌动,逐渐变得热闹起来,各种水兽聚集到这里,为一块肉厮打起来,长杪站在湖边,慢悠悠地扔着,好像在喂池塘里的锦鲤,看着锦鲤为了吃食竞相争斗,才能获得一点点趣味。 只是这里的锦鲤太过凶猛,湖面喷起激烈的水花,没过多久就染红了一片。 百里覆雪好奇地看着他做着这一切,大概是目光太过专注,引来了长杪的注视,那双寒星似的眼眸凝在他身上,不知在思考什么。 两个人无声对望着。 片刻后,长杪拿起将一串烤得半生不熟的肉串,抹上鲜绿的汁水,俯下身,亲手递给百里覆雪。 “吃下去。”他说, “对你大有裨益。” 百里覆雪从他手中接过肉串的时候,能清晰感受到他身上的寒气。 到底是怎样的一种寒气呢? 不是千里冰封的凛冽,不是秋雨不断的缠绵,不是早春冰雪破裂时蕴藏的暖,他想了很久,想起曾经看过的,万年不曾消融的逍遥山的夜晚,映在雪地上的泠泠月色。 他学着对方的样子,将手中的肉串递到唇边,咬住,咀嚼,仔细地感受着,毕竟在此之前,从来没有人给过他东西吃。 他的脸骤然扭曲起来。 “好吃么?”他听到长杪清冷的声音问道。 该怎么形容呢? 他说不好,刺激,冲鼻,而且有血腥气,五味杂陈,极为怪异,总之,是一种想要快速吐出来的感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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