闫御盯着狄九徽沉睡的面孔,疑惑渐生,不肯?他为什么不肯?没有人愿意死在画境里,沦为不得超生的鬼魅。 “他陷得太深了。” 月老望着画中仿佛凝固的两个人,从最初的突兀到如今愈发贴合,好似要与画面融为一体,金莲溢出的黏稠灵力沼泽般无声无息地缠绕着人堕落,恍然回神时,已埋到了口鼻。 月老眼中有挣扎,他用力揉了把脸让自己清醒点,衡量许久下定决心,对闫御说:“有件事我忘记说了,其实这一世我没有动笔修改,你眼前看到的所有一切与我无关,那是自小九心底里衍生出来的。” 闫御一滞,抬头视线对上一个虚点,“当真?” 月老心底无声叹息,“是。” 所以,狄九徽展现出来的喜欢并不全是假的,他的情意是真,酒醉时一声声的呢喃也是真,但在浮生若梦外,他又亲口说得明明白白,绝无别的心思。 两种强烈的矛盾令闫御困惑,他询问月老,月老支吾其词,迟迟给不出合理的答案,反倒是织女抢话道:“管什么矛不矛盾的,我们几个都有眼睛,喜欢这东西藏不住。” 她的话得到了一致赞同,嫦娥温声劝解:“有时候言语也许无法传达,可行为不会骗人,况且当务之急是赶紧让他回归正途,大家群策群力,再想想还有没有别的办法。” 是,这才是主要问题,闫御把胡思乱想压下去,商量的途中狄九徽醒了。 他给闫御带来了两个消息,一个是坏消息,他没办法与孟婆一较高下了,另一个是好消息,狄九徽喝下去的是他调制的盗版货,与正版的效果没法比,顶多头晕目眩,没大碍。 “失败了啊。”狄九徽遗憾地按了按额角,想再重新研究一下配方,嘴里念叨着材料的克重,胳膊被闫御拉住。 闫御看着他,道:“你还记得我之前说的话吗?” 狄九徽稀里糊涂,“什么话?” 盗版孟婆汤并不能说完全没效果,它没能让狄九徽忘记所有烦恼忧愁,但让他选择性遗忘了不愿面对的这个虚假世界的真相。 闫御渐渐松开了手,“玩笑话。” 狄九徽追问:“详细说说?” 像什么都没发生过,闫御轻描淡写道:“搞盗版属于侵权行为,孟婆明天就发律师函。” 狄九徽:“……” 第五日,狄九徽重整旗鼓,喊闫御去邓林,又一次碰上祭祀,两人穿梭在妖群里,桃花仙子长了记性,不仅没再热情邀请,反而派了几个人监视他们,同时加紧了祭坛的看守,调来重兵把守,一只苍蝇都不能飞进去。 狄九徽颇有微词,抗议道:“凭什么像防贼一样防着我们。” 闫御道:“你偷持国天王的琵琶,偷月老珍藏的美酒,偷比你年纪还大的蟠桃,你当然不是贼了,你该是江洋大盗。” “我做这些的时候你就说你在没在旁边吧。”狄九徽抱臂睨着他,“你这么清醒,怎么当初不拦着我?” “我不清醒。”闫御说,他从来都摘不干净,干脆承认:“所以不单单是防你一个,而是防我们俩。” 连绵如云的摊贩聚居在望不到尽头的桃花林中,氛围浓郁,欢声笑语不断,有些尚未化形的桃花妖感知到和谐热闹的气氛,枝叶舒展,不停地有花瓣飘落,扬扬洒洒翩跹而舞,远远望去,整条街市宛若生长在水盈盈的粉雾里。 这是每五百年一次的盛大节日,面前摆着的货物都是自己亲手制作的,每到节日拿出来互相交换,邓林没有货币,与对方交易向来是以物易物,这里的妖大概是三界中最友善的了,彼此说笑玩闹,其乐融融。 路过一家摆满形状各异的面具摊子,狄九徽不由驻足观看,那面具相当精致,雕刻得栩栩如生,各种族类都有,有的古朴厚重,有的飘然若仙,有的阴森诡谲,风格迥异。 狄九徽一眼挑中张狐狸面具,好巧不巧是九尾狐,雪白尾巴如散开的花,他和老板攀谈了几句,那老板滔滔不绝道:“我前些年去外界游历,偶然遇见了只九尾狐,果真不同凡响,那种美无法用我浅薄的语言形容,后来便以此为灵感创造了这张面具。” 狄九徽拿给闫御看,问他意见,闫御面无表情道:“我讨厌狐狸。” 既是根据狄九徽心底所想生成的世界,竟然还会有苏亦汀的影子,一想起那茶里茶气的言行举止,他就膈应得不行。 狄九徽看破不说破,只笑,遂他的意换了张朱雀的,烈火似的鲜红尾翼张扬肆意,作为交换,他给了老板一颗流光溢彩的宝石。 面具挡着狄九徽大半张脸,闫御细细打量了一会儿,说:“朱雀的性格与你有点相似。” 能和四神兽之一相提并论,狄九徽喜滋滋的,“是吧,我确实有这个天赋,你说说哪里相似了?” 闫御如数家珍:“暴躁,好动手,惹事生非,常常闹得鸡飞狗跳。” 狄九徽:“……” 狄九徽抬起胳膊,瞄准他胸膛手肘往后撞要给他一下,闫御眼疾手快地抓住他,人赃俱获,“你看,我逮个正着。” 狄九徽快速调整战略,用无辜的眼神脉脉凝视着他,“可以当什么都没发生吗?” 闫御表情坚定,“我浸淫兵书多年,美人计对我没用。” 狄九徽另一只自由的手臂勾住闫御后颈,结结实实地在他唇上啃了一口又舔了一下,再问:“现在呢?” 闫御波澜不惊地松开手往前走,身板笔挺,步伐从容,神色淡定,如果可以忽略他红透的耳根的话。 狄九徽微微一笑,然后趁其不备一胳膊肘撞他后腰上,闫御冷嘶一声,不可置信地回头,狄九徽露出一口白森森的牙:“让你再说。” 闫御:“……” 大意了。 耳畔拂过温柔的风与疏朗脆生的铃铛声,狄九徽竖耳倾听,那声音独特别致,好似天籁,于是拽着闫御循声找过去,摆摊的老板作妇人打扮,鬓边戴着朵娇艳的花。 “两位仙君要试试我这手链吗?”她笑着推荐自己的货物,晶莹剔透好似琥珀的粉色宝珠里包裹着一瓣娇俏的桃花,旁边又用小一些的月光石一左一右烘托,绮丽皎皎,“招桃花属它最管用,保准立竿见影人见人爱,仇敌都能化为绕指柔。” 闫御眼睛亮了一下,并非想要它招桃花的效果,而是他看上了这手链,想收藏到仓库里,可惜这是在浮生若梦中,得到了也带不出去。 “桃花有一朵最倾心的就够了,多了泛滥成灾,无福消受啊。”狄九徽看了眼闫御悠悠笑道。 老板瞧了瞧他们二人,不言自明地一笑,转而取下青铜铸造的铃铛递给他,“我们这儿有个习俗,凡是互相有意的有情人都会共同在树梢悬挂一枚铃铛,当第一声铃响时祈愿,两个人便能永结同心。” 一年纪不大的小孩听她这番言论不赞同道:“哎呀,信这个不如信月老,人家可是掌管三界姻缘的。” 作为第一知情人,听到有人夸月老尽职尽责,狄九徽神情微妙,他想了想,还是没忍心打破这孩子抱有的不切实际的单纯幻想,只拿面具换了铃铛,他轻轻摇了摇,这声音真好听。 夕阳斜照,落日的余晖染红了天际一角,如鸽子血般艳丽似妖,浓稠得快要滴落下来,他们在这儿逛了一下午,直至夜幕降临华灯初上,闫御望着升起的月亮有些出神。 子时之前脱离浮生若梦,这是最后的期限。 远处燃起了明亮的篝火,伴随着肃穆庄严的古乐,祭祀开始了,他们之前观过几次礼,这回便没围上去,狄九徽执着铃铛,在漫无边际的邓林中寻找着最合眼缘的桃花树,走之前老板又交代了一句,铃铛悬挂的越高,愿望实现的可能性就越大。 这里没有灯光也没有烛火,但一点暗色都不见,不计其数的萤火虫飘荡在树丛之间,荧黄色的幽光像银河颠倒星屑坠落,朦朦胧胧如同身处雾海。 狄九徽货比三家挑了许久,总算选中了一棵高大茁壮的桃花树,花的颜色都比旁的艳丽不少,他与闫御携手将绑着红绸带的铃铛系在树梢上,夜风吹动铃铛,清越悠长的铃声幽幽泛起,二人双手合十,狄九徽仰头凝望着飘扬的红绸缎,郑重其事地许下愿望。 落后他半步的闫御看着那铃铛,静寂的目光忽而落在神情专注的狄九徽身上,他就那样默默注视着,直到回声散去,重归寂静。 许完愿之后,狄九徽渐渐反应过来,他琢磨道:“天上神仙咱都认识,你说这是在向谁祈愿?” “玉帝吧。”闫御说,“毕竟天庭归他管。” “你别吓我。” “那就月老。” “……”狄九徽沉默了下,“还是玉帝吧。” 玉帝顶多无视,月老是真的会乱牵线。 这个时间段祭祀差不多结束了,接下来就是庆祝环节,他俩挑了个好时机凑进去,厚着脸皮讨要了两杯青阳酒。 今日他们老老实实没作妖,加上祭祀圆满完成,桃花仙子心情不错,让人也给他们分了份,之后载歌且舞,极尽欢乐。 时间一点点流逝,以缓慢却不可抵挡之姿态愈发逼近子时,闫御像是浑然未觉,他抱了一面缀满斑斓流苏的鼓,有节奏地敲击着鼓面,配合狄九徽瞎胡闹。 “如今所剩不到一个时辰,你到底想怎么做?”百花仙子看不得他像没事人一样不闻不问,心急如焚地问道。 织女在尝试能否撕开浮生若梦,或者将这金莲打碎,浮生若梦一旦开启,没有人能从外界将其停止,明知不可能,瑶姬和嫦娥仍然选择帮她一起。 月老不自觉攥起手掌,眼睛紧紧盯着闫御,“我不信你会坐以待毙,告诉我你的打算。” 闫御与人碰了杯,琉璃酒盏掩住嘴型,他用旁边人听不到的声音说:“我有一个办法。” “什么办法?”月老的心像被架在火上烤。 闫御只是通知他一声,没再说话。 还剩不到半个时辰的时候,狄九徽终于玩尽兴舍得走了,林间萤火虫汇聚成一条蜿蜒的小径,指引着前方道路,他懒散地搭住闫御肩膀,像没有骨头似的挂在闫御身上,闫御几乎是半拖着他走。 一只萤火虫碍事地挡在面前飞来飞去,赶也赶不走,闫御索性伸出手让它停留在指尖,薄如蝉翼的翅膀偶尔颤动一下,他静静看了几秒,二指忽然一捏,萤火虫的皮肉没有爆裂,也没有因挤压而死亡,它化为了一撮不起眼的灰消失在空气中。 闫御不去在意四周的假象,低头看向狄九徽,“小九,你要跟我回去吗?” “回哪儿去?” “回家。” 狄九徽闷闷地笑了声,“我们不是正在回家的路上吗?” “我说的不是这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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