混天绫在收缩,挤压般的疼痛让从小到大没吃过苦的东海三太子丢盔卸甲,忍不住缩小龙身,变成了一条可以缠在手臂上的小龙。 哪吒将敖丙带回家,像得了件爱不释手的玩具,想朝人炫耀,又讨厌他人觊觎的眼光,只好藏起来自己一个人独享。 敖丙自小娇生惯养,他说一没人敢说二,如今被人当做宠物,他从未受过如此屈辱,想方设法给龙宫传递信号。 敖丙准备逃走的那天哪吒发现了,他没有失望,而是做了他一直想做的事。 他杀了敖丙。 因惊恐敖丙叫嚣道:“我乃东海龙宫三太子敖丙,你若敢杀我,我父王不会放过你!” 敖丙。 总算知道小白龙的名字了。 他又摸了摸银白的鳞片,这次没能划伤他的手,但依然有鲜血涌出来。 他徒手拔出了敖丙的龙筋。 是像他眼睛一样晶莹剔透的蓝色,泛着浅淡的大海的光芒。 让他难以控制的战栗杀意又在涌动,真是太漂亮了,就像敖丙本人一样。 他目不转睛地看着手上的这条龙筋,没了支撑的敖丙轰然倒塌,哪吒怔愣了下,那双眼睛不再澄澈,转而被恐惧与恨意填满。 龙筋的热度在散去,就好像这条闭上了眼睛的小白龙流逝的生命,不知为何,哪吒忽然有点…… 有点什么? 他困惑地想了想,师父曾说“一在天之涯,一在地之角,生而影不与吾形相依,死而魂不与吾梦相接”。 他最讨厌这些之乎者也,唯一记得比较清楚的也就只有这一句。 他凝视着没了呼吸的敖丙,又仔细思索了一下。 大概是有点难过吧。 哪吒握着冰凉的龙筋心想。
第57章 幻境 敖丙尸体沉入龙宫,东海龙王痛失爱子恸哭不已,最喜爱的儿子被一凡人残杀,连龙筋都被抽去,他震怒,领着龙兵前往陈塘关兴师问罪。 李靖知晓哪吒杀了龙王三太子又惊又怒,泛着蓝光的龙筋缠在他手腕上,如何都抵赖不得,他让哪吒赔罪,哪吒置若罔闻,龙王怒不可遏,扬言要上天庭告御状。 在太乙真人的授意下,哪吒直接在龙王的必经之路上堵他,因师父叮嘱不可下死手,他只拔了龙王数十枚鳞片,又把人打到重伤,看他跪地求饶,痛哭流涕。 哪吒把玩着从东海龙王身上拔掉的青色鳞片,一离体,熠熠生辉的色泽顿时惨绿,像蒙上一层灰扑扑的雾霾。 真难看。 他兴味索然,弃如敝屣。 没多久哪吒又因误拉乾坤弓射杀石矶娘娘身边的道童碧云,石矶娘娘上门讨要说法,他嫌烦,不由分说想将她一同打杀了,却不敌石矶,之后伙同太乙真人设计将她烧死。 手段残忍,恶行昭昭,不见半分怜悯。 被一垂髫小儿羞辱至此,龙王颜面无光,联合四海龙王去天庭找玉帝哭诉,玉帝被他们哭得头疼,降下旨意,四海龙王以水淹陈塘关要挟,逼哪吒就范。 天兵开路,四条颜色各异威势凛然的龙穿梭在电闪雷鸣的云层之中,黑云压顶,满城萧杀。 青龙、黄龙、黑龙、白龙。 哪吒挨个数过去,他的视线在那条白龙身上停驻片刻,龙身比敖丙庞大许多,却不似敖丙好看,一个个像老泥鳅。 东海龙王声如洪钟,铺天盖地的怒意自云端倾泻,振聋发聩:“哪吒,你残杀我儿,抽他龙筋,拆他龙骨,今日我便让满城百姓为他陪葬!” 波涛汹涌的浪花随着划破苍穹的闪电猛然拍岸,大雨滂沱,浑身湿透的百姓跪伏在地,因龙王震怒瑟瑟发抖,只能不停磕头,求他们留自己一条性命。 “你这孽障,还不服诛!” 李靖执剑疾言厉色,剑锋对着哪吒状要劈下,太乙真人交给他的法宝早前被李靖悄悄收走,此刻赤手空拳,他依旧毫无惧色。 素来端庄温和的殷夫人同样跪倒在地,一双手绝望地拽着他的衣袍在悲戚地哭,“儿啊,你错了……听为娘的话,快些认错……” 错什么? 杀了那条小白龙吗? 盘旋于天际的龙王怒喝着“认罪”,陈塘关百姓恐惧的求饶声此起彼伏,父亲口沸目赤地叱骂他“祸害”,母亲压抑着哭声,强颜欢笑地哄着他认错。 哪吒只觉得聒噪,脑袋里像塞了一百只叫个不停的蝉。 无处发泄的杀意愈发鼓胀,这里叫嚣着的每一个人面目都是如此丑陋可憎,既让他烦躁愤怒,又让他难得疑惑。 为什么杀死小白龙是错的? 他很喜欢小白龙,人身龙身都很漂亮,用鲜血染红更漂亮,所以才杀了他。 他以为自己会很欢喜,像以往得到一切想要的东西那样开心,可是并没有,小白龙闭上眼睛时他有些失落,也有些难过。 到底为什么呢? 哪吒轻而易举夺过李靖的佩剑,直指着云端之上的东海龙王,他神色傲慢,小小年纪已见狠戾之色。 “想让我认错,做梦。” 剑刃横在颈间,反射出冷白的寒光,哪吒看了眼李靖与殷夫人,“这具肉身先还给你们。” 剔骨还父,割肉还母。 他很少能感觉到愉悦,唯有无时无刻不在索取的空洞胸腔得到满足,蓬勃的杀意像开闸洪水,争先恐后地随着鲜血喷涌,身体上是痛的,精神上是畅快的。 是对是错又有什么关系? 他连自己都可以杀,这条命就当偿还给他。 倒下去的时候,一直缠绕在手腕上的龙筋沾上了血,哪吒盯着玉莹透亮的龙筋想,杀了小白龙确实有些可惜,他也许不该这样做的。 他好像弄混了喜欢和杀意。 …… 哪吒刚死,等待已久的太乙真人便教他复活之法,依照师父所言,他向殷夫人托梦,请她为自己盖庙,香火日渐旺盛,恢复肉身指日可待。 李靖得知后勃然大怒,亲自砸碎金身,推翻庙宇,妄图让他魂飞魄散。 李靖说:“你杀孽深重,殃及池鱼,陈塘关百姓何辜?” 李靖说:“你目中无人,先杀李艮,后杀敖丙,他们何辜?” 李靖说:“你忤逆不孝,活着,夫人为你担惊受怕,死后,夫人因你夜夜惊悸,她又何辜?!” 或许是魂魄的缘故,或许是殷夫人这些天为他奔波劳累,哪吒罕见的良心长出来了几毫厘,他大抵是对不起殷夫人的,可李靖不该砸他的庙,不该断了他的生路,若有一日他能复活,此仇必报。 他飞回乾元山,太乙真人为他聚敛魂魄,以莲藕重塑肉身,施展起死回生之术,复生之后的哪吒不再是粉雕玉琢的七岁孩童,他化作一翩翩美少年,拜谢师恩。 太乙真人对他道:“大厦将倾,摇摇欲坠,商朝命数如今快也尽了,你去往西岐寻姜子牙吧。” 他投身于反商伐纣,姜子牙待人和善,治军有方,下属唯命是从,哪吒孤僻冷傲,一来便与周围的人格格不入,但战场之上又大杀四方,所向披靡,有将士曾在背后议论,说他好像只知杀戮的机器,一点人所拥有的温度都没有,真是瘆得慌。 哪吒撞破了他们的窃窃私语,火尖枪直接对准了对方的咽喉,漆黑的眼瞳平静无波。 那人紧张地咽了咽唾沫,他想自己怕是逃不过这一死,心中的不满也不想憋着了,硬着头皮驳道:“我所言难道有错吗?我背后说人是不对,可你一上来便要我性命,不顾从军之谊,毫无怜悯之心,只知道杀伐,死在你手下的人尸体都可以堆成一座小山了!” 哪吒歪了歪头,声线没有起伏,“我乐意。” “这是做什么啊,好端端的怎么还兵戈相向了。”走出帐篷的姜子牙笑吟吟地打圆场,哪吒波澜不惊地看了他一眼,转身就走。 姜子牙叮嘱将士以后不可再胡说,挥手将他们遣散了,他瞧着哪吒远去的背影,喃喃自语道:“丑时降世,身负一千七百杀戒,乃为屠戮而降生的杀星……这命格倒是多舛。” 他又转头远隔千里遥望着玉虚宫的方向,轻声叹道:“师尊,这也是您一手安排的吗?” 又是一场血战,尸横遍野,血流成河,将士打扫着战场,接连多天不曾休息的哪吒活动了下有些酸涩的肩颈,目光随意一瞥,忽然顿住了。 尸山血海中,死相惨烈的尸体之间,竟生长着一枝随风摇曳的纯白花苞,生命力极为顽强地在这般恶劣的环境中夹缝生存。 浩荡天地仿佛静了一瞬,他并不知道这是什么品种,就算是再普通的野花,刺目的血与狰狞的尸体看多了都是极美的。 他初次生了怜悯之心,连着被血污浸润的泥土一同带回军营,他看着这花野蛮生长,看着它一日日愈发坚韧,根茎也逐渐粗壮,直到花苞绽放开出了花朵,细如绒毛的花蕊竟然是浅蓝色的。 蓦然间哪吒想到了那双可以容纳天与海的碧蓝眼睛,他突然有些怀念。 不久之后,申公豹率领一干人马漏夜偷袭,等他回来时,那朵花早已在铁蹄的践踏下零落成泥。 哪吒怔了一怔,直到此刻他才后知后觉意识到,那双好看到让他失神的眼睛再也看不见了。 时隔多年的后悔自东海海边吹到了牧野的战场,被杀戮填满的胸腔陡然之间裂开了一个豁口,怎样都缝补不上了。 他不该杀了敖丙。 他错了。 哪吒久违地感觉到了难过。 自打那一天起,哪吒生人勿近的疏离性子终于有了些温度,他逐渐融入到群体中,会听无聊的笑话,会和将士们一起喝酒,会一起打猎,也会时不时梦见那道蓝白色的身影,冷冰冰的脸一点点软化,偶尔还会露出笑容。 众人惊叹不已,从军的厨娘夸赞他笑起来很好看,哪吒却想到了敖丙,他从没看过小白龙笑,不知道他笑起来会是什么模样。 朝歌城破,纣王焚于鹿台,长达二十八年的战争结束了,同日封神榜开,姜子牙忙得脚不沾地。 “你想救活那豹子?” 是夜,哪吒冷不丁出现在他身后。 “他是我师弟。”姜子牙订正他的用词。 哪吒扫了眼他拟定的密密麻麻的名单,倚着窗框问了句:“还有名额吗?” 姜子牙早有预料,慢悠悠地笑了笑,“你有什么?” “我行军多年积累的战功,够吗?” “你可想清楚了,这莫大机缘拱手于人?” 哪吒一推砚台,“够了就写上。” 姜子牙从善如流地蘸了蘸墨汁,边写边说:“东海龙王来找我,用满龙宫的宝物恳请我写上他儿敖丙的名,那定海神针就不错,这人情我还是挺想要的。” 哪吒难得没嘲讽两句,姜子牙笑道:“等再见了人别板着脸,多笑笑,脸皮厚是能当饭吃的,摆架子有什么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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