奚暮给他的爱,他享用惯了,失去后难免愁苦,想将三百年的缺憾都找回来。 他并不晓得,上神任由他这般,不过是看这小妖怪刚刚误入过弱水潭,灵体被灼烧的很严重,若不靠近点借着他的神息庇护,恐怕此刻已经浑身溃烂而死了。 一个有罪的妖犯,他是没资格,也没有权利轻易死去的,他合该尝尽孽果,经受折磨煎熬,像被架在锅炉上烧沸的水一样,咕噜咕噜地煎熬,一点点将生命力蒸发干净,来赎自己的罪,等赎完了,他是生是死,也就和天狱,和九天境没有关系了。 他们并肩走入玉宸宫。 仙娥神侍纷纷朝上神行礼,并不敢因好奇多看小妖怪一眼,只紧着做自己的手头事。 天上宫阙处处雕梁画栋,碧瓦飞甍,是小妖怪不曾见过的,他好奇地打量着。 绕过绵延廊庑,跨过碧泉玉桥,彩云游弋在他身侧,他好奇地抓了一把,仿若留了道彩虹在掌心,眼睛倏地亮起来,咯咯笑着。 直到被上神领进一间殿内,灵动的眸子便黏在书桌玉案上,挪不开了。 肚子更是不争气地咕噜叫了声。 他指了指琉璃玉盘上的仙果,咽了咽喉咙,娇憨地抬眼对上神说:“那个,我可以吃吗?” 上神愣了下,点头应允。 “我可以都吃完吗?” 小妖怪双眼亮晶晶的。 “随你。” 上神只随意的一句话,便让仓灵开心起来。 他曾在凡尘境听过一句话:爱你不是记忆,而是本能。 就算不记得彼此的音容相貌,不记得相处点滴,可他知道他喜欢吃这种果子。 小妖怪高高兴兴地捧起果子吃了起来。 虽然,这盘果子放的有点久,表皮都干涩发皱了,算不得非常新鲜,但仓灵依旧吃得很开心。 只是有点担心。 上神在九天境的待遇似乎没那么好,吃的都不是最新鲜的,以后跟着他,自己可能没以前那么享福了,但……将就着也算凑合。 上神看了他几眼,若有所思,忽然想起来了。 这盘果子是九天境玉竹结出的果实,凤翎最是爱食。 他前些日子遣人摘了最新鲜的,送去栖梧殿,当时凤翎因着一件事同他闹了脾气,说什么吃腻了,又给退了回来,仙娥放在他书室的桌案上,他一时没留意,倒是忘记了。 这果子已经不新鲜了,左右是要丢掉的。 “你还不会辟谷吗?” 小妖怪吃得唇角全是汁水,不解道:“为什么要辟谷?” 奚暮又不是没钱给他买吃的,也不是没能力给他找仙果,他贪那一嘴的口腹之欲,奚暮从来纵着他的,没提过让他辟谷这件事,他也不会。 上神看着他一身的黑衣,眉头微皱。 一个连辟谷都不会的小妖怪,哪来的胆子犯下如此深重的罪孽? 无知无畏,懵懂纯粹。 “什么人娇惯出的你这般无法无天的性子。” 小妖怪唇角一咧,靥边绽出两弯梨涡。 含着满嘴甜蜜的果肉,笑嘻嘻道:“你呀。” “……” “啊,我忘了,你都不记得了,不过没关系,我们还有很多时间,我慢慢同你说。” 上神无动于衷,冷淡道:“你认错了人。” 小妖怪垂睫闷闷地吃着,没说话,却像是同那果子有仇似的,一口一口咀嚼地像在啃谁的肉一样。 上神步入屏风后,换掉沾了血手印的衣裳,又是一副不可染指的模样,又命一众仙娥来,进进出出的也不知在锦屏后忙着什么。 渊清玉絜的上神站在书架前挑了一本慢慢看着。 直到那小妖怪吃完了一大盘竹果,抚着肚子打了个饱嗝,上神才掀眸看向他。 小妖怪歪了歪脑袋,一双瑞凤眼睁地圆溜溜,和他对视,一点惧意都没有。 上神想,哪怕是凤翎,第一次见到他,也是畏惧的。 如今的天真烂漫,活泼恣意,都是他好不容易给凤翎纵出来的。 有他这个九天境上神护着,凤翎这辈子都注定不会吃苦。 率性顽劣些,倒也无妨。 这小妖怪又有谁纵着呢? 这么些年,他这幅无知无畏的样子,不被打死还真是福大命大。 上神不由讥诮轻笑。 他对满身罪孽的妖犯向来没什么好感。 天生是个石头做的,也很难有什么活物该有的同情心。 但他也绝不会让任何一个尚未付出代价的妖犯,轻易死去。 “过来。” 上神冷冰冰的。 仓灵怔了一瞬,掌心紧攥,缓缓走过去。 镌绣着白莲飞鹤的锦屏后,水汽迷蒙,杳霭流玉,莫约小舟大小的玉池里流淌着清泠泠的泉水。 上神命令道:“脱了,进去。” 仓灵微怔,愕然瞪大眼仰头看着上神。 嘟囔了句:“是不是太快了?” 他不是还没恢复记忆吗? 面对熟悉的那张脸,仓灵只花了一眼的时间惊诧,他别扭不起来,高高兴兴一扯衣袍,往水里一跃,像一尾灵动的人鱼。 他探出沾满水渍的脑袋,指节扣着水池边沿,湿漉漉地看着岸边的上神。 一截白玉探出,攥住上神衣角。 雪色上晕开一大滩水渍。 “不一起吗?” 仓灵喜洁,化作原形的时候,常常自己用喙梳理羽毛。 自从有奚暮的照顾,他愈发惫懒,反正奚暮一定会给他收拾干净。 会一滴滴收集清晨露水给他洗澡,会用最柔软的桑蚕丝巾给他擦拭身体,还会用象牙齿篦给他梳理羽毛。 秋季来临的时候,仓灵掉毛严重,他又是个爱臭美的,不怎么乐意化作原形让别人看见他稀疏的羽毛。 常常就套了件奚暮的袍子,晃荡着一双光洁赤.裸的腿,托腮坐在窗框上,看奚暮一片片收集他脱落的羽毛,看他珍之又珍地存进小匣子里,说等到冬天的时候,给仓灵铺窝。 他收拾好,转头看见仓灵眼睛亮晶晶的,还一把扯掉身上的袍子,白玉从锦帕里掉出来一样,光洁耀眼,没有遮蔽。 笑嘻嘻对他说:“快来给我洗澡吧!” 奚暮:“……” 仓灵在奚暮身边时,从来不懂什么避讳,也不晓得害羞是什么东西。 他从未对奚暮设防过。 小妖怪浸在水池里等着,眼巴巴地望着对方,摊开手臂,就像还是原形时张开翅膀一样。 等的久了,不高兴了,就往对方身上掀一捧水,咯咯笑着说:“你都湿透了,还不下来吗?” 奚暮会无奈叹息一声,压着肺腑里那强烈的,炽热的,小妖怪从来不懂的悸动,深吸一口气,认命地帮对方湿了头发,打着香胰,指尖碰到暖玉会颤的很厉害,却从未逾矩过。 仓灵当真对此一无所知吗? 他晓得。 不回应,不拒绝,不主动,不负责。 只当作有趣的游戏,一脸无辜地看着奚暮的面色变化,心颤脉动。 忠诚留不住,信仰会崩塌,唯独带着克制的爱意,总是更长久,更可靠的。 仓灵自己也觉得:啊,我真是渣得明明白白。 他依旧用那双湿漉漉的眼,对着奚暮一双桃花眸。 唇角一咧,两弯梨涡绽开。 湿答答的手指往上神衣袍上爬。 对方却忽然倾倒一盏水,朝他兜头泼下。 他来不及反应,浑身皮肤便如浸透寒霜般,针刺般疼。 皮肤极速地浮上一层薄冰。 疼地小妖怪浑身痉挛,连连喊疼,只模糊听见上神冰冷的声音:“胆大到连弱水都敢碰,不怕死,还怕疼?” 弱水? 仓灵看了眼自己双臂,原本快要愈合的鞭痕伤口出现焦灼的痕迹,伤口变宽了,边沿的皮肉都被什么看不见的东西吃掉了一般,隐隐露出白骨。 可怕的是,他感觉不到疼,一直都没意识到。 薄冰覆盖在焦灼上,很快包裹住弱水残留的痕迹,而后粉碎。 疼的厉害。 可仓灵也晓得,上神在救他。 仓灵咬牙忍着,却又禁不住呻.吟出声。 他想起以前,难得的几次受伤,奚暮心疼地不行,恨不得以身代受。 总是将他抱在怀里,哄着,给他输灵力止疼。 奚暮不在的这些年,他已经很能忍疼了。 可还是太疼了啊! 意识模糊间,小妖怪抬起哭湿的眼,一把攥过上神手腕,哭腔沙哑:“我疼。” 奚暮,我疼,你抱抱我。 你抱抱我…… 小妖怪疼晕了过去。 手却不松,怎么也掰不开。 上神犹豫了会儿,看了眼他双足上丑陋的痂疤,以及浑身的鞭痕。 “九天清气灼烧,天狱审讯鞭挞,皆因你所犯过错的代价,是你该受的惩罚,却并不包括弱水噬体之苦。” “本尊公私分明,便救你一次。” 他嫌恶妖,但终究还是放弃了掰断那只手的打算。
第5章 他只是忘了我 大面积的皮肤都沾到了弱水,小妖怪的脖颈,手指,肩膀,手臂几乎溃烂,好不容易才脱落全部结痂,长出新的皮肉。 除了在九天境上新添的伤痕外,他赤.裸的后背和腰腹上,满是旧疤,一层叠着一层,旧的尚未愈合,新的就又重新覆上。 衣裳能遮蔽的位置,竟没有一处完好的皮肤。 这小妖怪在凡尘境没少受罪。 这性子…… 也是活该。 “……被人打的。”小妖怪悠悠转醒,眯着眼,虚弱地说。 他攥着上神手腕,对方不便站起,干脆半蹲在水池边,仓灵便顺杆上爬,半个身子都快挤进对方怀里。 湿漉漉的,沾了上神满身水渍。 小妖怪顺着上神视线,落到自己身上,委屈道:“你不在的这些年,我惹了很多人,他们生气就打我。能打得过我就反击,不一定打得过的,我就想办法再找机会报仇,实在是打不过的,我就跑路,跑不了我就暂且忍着挨一顿打,再悄悄往他们身上藏点东西。” 他磨了磨牙:“反正我忍不了。” 要是奚暮知道他受了这么多委屈,一定会心疼死。 但对方是九天境上神。 上神冷漠地抽袖离身,讥诮道:“那是你活该。” 上神扯过屏风上挂着的漆黑法衣,丢到小妖怪身上,任仓灵怎么扯都脱不下来了。 上神居高临下地睨他,冷声道:“跪下。” 言出法随,强大的威压下,仓灵膝盖一软,砰的一声跪在玉石地面上,原先在天狱审讯台他还能忍受的骨裂疼,现在却是一点也受不住了。 一双瑞凤眼睁得圆润,洇出水花,委屈的要命。 上神却看都不看一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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