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这个时间点他应该在做饭了,之后人类要去好好吃饭、认真午睡、开书店直播,一点儿空余时间也没有。 再想听见他的声音,至少要等到晚上。 到晚上!整整五个半小时! 央酒真的有些生气了。 他捏着手机,一身白衣立于浓黑的地下墓室,语气愠怒:“你是不是活太久了,想立刻魂飞魄散?” 一旁的鬼喝着味道十分不怎么样的槐花酒,态度怡然。 咕嘟咕嘟,半瓶下肚,他才缓缓开口:“用不着你动手,我快到时间了。” 是的。 时隔近千年再见老道士,他又快死了。央酒一眼便看得出,只是这次没有直截了当说出来。 他皱着眉站在原处。 老道士越过黑暗看向妖,不知为何笑了一声。他唉声轻叹,拍拍自己旁边的棺材板。 “槐树。” 央酒侧目望去。 “来坐会儿吧,听我说完故事,教你如何用手机看见他。” 这是妖不曾学会的技能。 央酒抬眸盯向棺材板,有些心动。可回去见宋疏更重要,而且这种事情用手机问什么都知道的搜索引擎就行…… 乌瞳转动,漆黑深处映照出一双缠满红血丝的浑浊眼球,暮色与死气缭绕。 央酒想了想,飞身踩在棺材板顶。 他垂眸命令:“讲。” * 该从哪里讲起呢? 老道士名张适,字逍遥,号清静散人,出生于一没落的王侯世家,天赋卓绝。母亲刚有身孕,名满天下的道士便络绎不绝要来收徒。 “此子天赋,千年难遇。” 这句话,是一切悲剧的开端。 道之一途讲究三缺五弊,天赋越好越不得善终。 张适出生之前父亲战死,出生时母亲难产,乳娘、丫鬟、书童、护卫、地位、万贯家财……无论人或物,凡是叫他在乎的,皆要离他而去。 这种痛苦,张适自幼便知这是他的命运,更是自幼时时刻刻便在经历。 三岁?五岁? 不知何时麻木已经爬满他的感官,鬼怪、道法、天机、演算便是他生命的一切。 “直到认识了她。” 墓室里,老道士浑浊的眼球里罕见地闪过一丝生机。 十二岁相识,勉强算青梅竹马吧。 她叫荼靡,许荼靡。 这名字意味不好,却是她自己起的,因为喜爱荼靡花。 人如其名。 荼靡容貌清雅秀丽,能歌善舞,白罗裙旋转间,宛如一朵洁白的重瓣荼靡在枝头层叠绽放。 她总是乐观的。 从不在意张适口中天煞孤星命格。 任何人在她眼中都是好人,任何事在她眼中都是好事。见证花开也笑,路遇暴雨也笑。 那天两人躲在废弃的十里亭,雨水泼盆似的从瓦檐往下落,周围土地变成了猪最爱的泥浆。 “你为何总皱眉呢?” 荼靡由初见的小丫头,出落成亭亭玉立的少女。她坐在亭内的石凳上,环抱花篮,歪头瞅着少年的眉评价道:“能夹死一只偷油婆。” 想象一只蟑螂夹在眉心,张适一阵恶寒,表情也放松下来。 荼靡拂着篮中绽放的花说:“别想着生病怎么办,也别想该如何回家。” “阿十,花开便赏花,雨来就戏雨。这世间太大、太沉,你一颗心装不完,我总怕你把自己压死。” 张适默然垂首望向荼靡,而少女带着娴静地微笑,透亮的眼睛里映着连珠落似的雨滴。 她忽然轻呀一声,猛然转眸望来。 张适来不及躲,直直对上那双充斥着生命力的眼睛,只听那珠翠落盘般好听的声音说。 “阿十,及冠时你取字逍遥可好?” 及冠那日,荼靡赠信寄语: 「愿你入海化鲲,鹏展长空。」 「愿你逍遥游世间,万事不坠眉头。」 相识八年,许荼靡依旧快乐完好如初见。那天晚上举着信纸,张适指尖都在颤抖,他第一次有了可以改变的想法。 人可以改变。 命亦可。 命运夺取了他之生命的色彩,一朵洁白的荼靡之花却在末路指引。 以白为引,百花入命,斑斓多彩。 后来,红袍灼日,荼靡为妻。 他白得三载逍遥。 * 自古以来,人类休习道法,其他生灵走妖途。 为妖者修行缓慢,寿命悠长。 与之相比,修道者速度一日千里,寿命方面却只能说是延年益寿。 道之一途,张适自负,几乎是天赋自带的直觉令他一直研究修道者的长生之法。 成婚以后,荼靡羸弱,经常小病不断。每次看见她被病痛折磨,张适便心痛不已。 即使修得长生又如何? 若无荼靡,又何苦长生? 想透这一点,张适便又将精力转到研究如何同时延迟一名普通人的寿命上。 翻阅典籍,苦思冥想,呕心沥血,他终于找到一个方法。 这方法需要海量不同于人类的纯净生机。此间能提供这样的生机又有可能被得到的只有一样,千年木心。 张适掐指一算。 多巧,大陆西南山脉中便有一颗刚刚成型。
第92章 种因果「修」 ◎若无荼靡,何苦长生?◎ 那么简单的逻辑漏洞, 就算是央酒的脑子也能反应得过来。 “一派胡言。” 他乌瞳半眯,暗示鬼别想编故事骗到机智聪明的树:“我们赌的可是整整一千年,别说这个名叫荼蘼的人类, 你若非变成了鬼物,也等不到这一天。” 老道士笑笑, 并未否认这一点。 “木心不是为她准备的, 因为……” 人如其名。 许荼蘼的生命暂停于婚后第三年。 下葬那一天,棺材里的她青春靓丽,沉静美好,纤长的睫毛好像下一秒便会振翅掀开,露出那双透亮的笑眼。 在张适不断回想的记忆中, 死亡最后一刻,她那张苍白的面容正如一朵在末路美丽绽放的荼蘼。 这名字意味不好。 * 天煞孤星。 这四个字在他人嘴里, 口口相传二十三年,终于血淋淋雕刻进张适的心脏。 命不可改。 他就是天生的煞星。 张适与荼蘼无子嗣。因她经常卧病在床,不便去旷野, 夫妻二人共同在院子里种着她爱的荼蘼花。 可就连这花,也被老天爷一并收去。 这世间这么大、这么沉,却容不下一点他在乎的,不允许他拥有任何念想、任何纽带。 张适心死了。 被人复活过的心, 第二次死去。 正如对一名瞎子来说, 见过色彩最痛苦。天底下没有什么事比这更残酷了。 若他从未认识荼蘼,自幼年起便麻木此生, 兴许依然可以活下去。可他拥有过爱情、认识过生命多彩…… 这样的他如何继续? 张适不知道, 也再无人帮他知道。 荼靡葬在她最爱的那片田野里。 春日时野花开遍, 蝴蝶翩翩飞舞, 偶尔会在墓碑顶歇脚。 她大概是欢喜的, 安安静静让它踩。 陪了她三天整,张适揉了揉没知觉的腿,终于决定与她告别:“荼靡,你安心赏花,我就不埋在你身旁了。” 他的命会脏了这片土。 这些花一定都会因他而死,会扰了荼靡的兴致。 换个地方吧。 换个不扰她兴致的地方死去。 之后张适散尽家财,揣上与荼靡定情的一对玉佩进入山脉。 他选择朝那颗木心所在的方向前进。 并非是因为他对长生、对木心还有什么觊觎心思。 这只是一场赴死的流放罢了。 不知道该选哪里,便随便在记忆里找个没去过的荒芜角落。 依照他的构想,他应该会在不吃不喝、身体机能耗尽时,死于某片小虫栖息的野草间。 某种意义上说,这也是一场愉快的旅程。 张适没什么可失去的了,也终于找到了荼靡所说“万事不坠眉头”的轻松心态。 山林间,他轻松肆意、大摇大摆,野猪多看他一眼都要被拳头打一顿,一切全看心情。 在生命最后一刻,放飞自我的道士活成了个山中霸王。 没多久,一群张狂小妖来找茬。 按心情将小妖揍了一顿后,小妖又搬来了大妖。 很巧,这大妖就是本要找的那颗木心之主。千年大妖很厉害,能与他打得不相上下。 张适不是来夺木心的。 打不过的架他懒得打,只想安静去死。本想找个由头把妖打发去,却不料算出了些有趣的事。 准确地说,是千年后的一个人。 于生物而言,过去已定,未来莫测。 其实未来之事也分为两种,一则过去的因已定下了果,不可变;二则因果未定,变幻莫测。 他算出这槐树与一人类有缘。 那孩子天赋匪浅,却因时代道缘淡薄。亲人个个不得善终,是天生孤煞,终会因守不住自己的心而死于年少。 这颗木心是他一线生机。 而通往生机之果的因,正攥在他手上。 只思考一息时间,张适便做出了决定:“槐树妖,我们打个赌吧。” 荼蘼已死,这赌不为她。 只因窥见千年后与自己相像的命运,他动了恻隐之心。 本来是没想用木心做赌注的,因为赌注若成,它终究会用在那个孩子身上。可这槐树妖不讲武德,趁其不备,一巴掌将他拍进河里。 进河里倒没什么,与荼靡定情的玉佩却弄丢了。 这兴许也是命吧,可张适不爽,他知道这槐树的执着个性,便要求以千年木心做赌注。 到时面临选择,难受死他! 等把槐树妖骗去那块地方,张适又卜了一卦。那一卦之后,他没有继续自我生命的放逐,反而重新钻研起长生之道。 把为他们撑腰的山神把大人骗走了,那群小妖不敢去找槐树,就总来骚扰道士。 “你究竟想对山神大人做什么!” “我们在共同做一项研究。” “什么研究?” “关于人类长生的研究。” 随意打发走这群小妖后,张适耗时一生,终于找到了一个可行方案。将死之时,他去见了一次妖。 兴许是将死了吧。 老头总是比青年心态平和。 张适放弃为难,将赌注换成一坛槐花酒。离开后他晃悠着回家,为自己举行葬礼,亲手砌上墓室的最后一块青砖。 * 人老了爱唠叨。 这一特质在老鬼身上愈发放大。 老道士唠唠叨叨,连妻子爱吃什么菜,最受不了哪味药都要说很久。等他把故事讲完,已经是傍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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