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时,叶慈顿住了脚步,定睛一看,他来到了熟悉的馄饨铺。馄饨铺的老板是个老实巴交的跛脚男人,年青时媳妇生了重病走了,之后便没有再娶,也没有孩子,便守着之前夫妻俩经营的馄饨铺过活。 “老板,今天这么早收摊啊。”叶慈惊讶道。 老板之前受过伏涟恩惠,平日里见到伏涟和叶慈都热切得很,不管多忙都会来招呼一声,今日却格外不同,老板像是没看见叶慈一般,直到叶慈叫他,他才慌慌张张地抬头应了一声:“啊……对、对啊,家里有事嘛,今天便要回去了……” 叶慈走近一些:“我来帮你吧……” 话还没说完老板便连忙拒绝:“不用了不用了!” 叶慈只好罢手。正在此时,叶慈看见老板的脖子上还戴着一个黑黑的东西:“这是什么?” “啊?啊、啊没什么没什么……”老板看到脖子上那个东西漏出来了,慌里慌张地将东西苍回到衣服里面。 叶慈却看清楚了,那是一块纯黑的佛像牌。 风卷起落叶从叶慈面前吹过,叶慈抬头看着街边的大树,上面的树叶大多摇摇欲坠,连接枝干的茎都瘦瘪下去。 秋天到了。 “咕噜咕噜……” 熟悉的声音让叶慈立刻回过神来,一阵阴风吹过,叶慈打了个寒颤,开始四下寻找起丑八怪的身影。鬼婴灵的脾气实在难以捉摸,偶尔亲人得紧,偶尔又对外人产生莫名的敌意。 叶慈往偏僻处走,拐过一条小巷时,正好一阵风吹起,巷前的柳条随风而起,正好拂到了叶慈脸上。叶慈抓着那长长的柳条,上面的叶子碧绿如新,正奇着入秋了还有这么翠绿的柳叶,余光却瞥见一个步履蹒跚的身影。 是拄着拐杖的金奶奶。 这里离金奶奶住的地方有点距离,她孤身一人,儿子儿媳都不在身边,老人腿脚不便,没有事断不会走这么远的距离。 叶慈跟了上去。 只见金奶奶左拐右拐,最后来到一扇古旧。木门前,用拐杖敲了敲,随后门开了便让金奶奶进去了。 周围没人,叶慈走近了看,是一处静谧的小宅子,看样子久无人住,白墙连着青砖出生起厚厚的一层绿苔。木门老旧,已经掉漆了,连上面的兽首扣门处都积了垢。 这宅前竟也种了棵柳树。 “老婆子苦命啊,儿子和媳妇说去外地把钱讨回来,其实老婆子心里都清楚,他们是在外地叫官兵给杀了,尸体都回不来哩,读书信的先生也瞒着我,也不跟老婆子说,好歹……让老婆子去收个尸啊……” 柳条被吹得飘啊飘的,随风而来的还有细细碎碎的哭声,不知是女人还是男人,老人还是孩子,仔细一听,那轻飘飘的、被风一吹便散了的微弱哭声中,却似有百人哀哭。 “菩萨保佑,让他们早登极乐……” 好像是风在哭,又好像是柳树再哭,再或者是这座宅子在哭。叶慈像是被勾了魂儿一般,颤巍巍地伸手去碰门上的兽首。 “嘎吱”一声,木门便大敞开来。 宅中景象顿时显露在眼前,当看清面前的一切,叶慈失神地瞪大了眼睛。 “……菩萨……保佑……” 诵念声从四面八方涌来,几乎将门口的来客吞没。几十个人跪在空地上,垂首诵念,其中有男有女,有老有少,诵念声中夹杂着哀戚的哭声,将萧瑟无比的场景衬得更加恐怖。没人在意突然出现的叶慈,他们虔诚无比地跪在硬邦邦的地上,每人的脖子上都挂着一块纯黑的佛像牌,而由佛牌蒸腾起的黑色煞气高高挂起,远远地看去,像是上吊用的绳子死死地勒住他们的脖子 几十号人的面前摆放着一张红布盖着的木案,上面的托盘放着被黄布盖住的东西。 邪教祭祀一般的现场骇得叶慈走不动路。 “开花了!开花了!” 不知是谁大喊一声,所有诵念的人都猛地抬起头来,如饿狼扑食一般涌向木案。 木案被撞翻了,贡品掉了一地,可无人去管,全都抢红了眼,无数只手瞬间抓向中间的托盘,“轰”地一声掉在地上,叶慈终于看清那被黄布盖着的东西是什么了。 是一颗开裂的佛头。 庙里供奉的佛像,没了身体,从脖子处断裂,只剩下这么一颗佛头。 不知哪里见了血,人群中孩童嚎啕大哭,那声音穿过风直直地刺进叶慈的耳朵里,空气中弥漫着一股血腥味,谁的血在抢夺的过程中正好低落在那颗佛头的眼睛上。 “!”叶慈全身颤抖着,看着这菩萨泣血的残忍异景,忍不住后退。 他被门槛绊了一下,门内的众人听到动静,齐齐转头看向叶慈,脸上还带着僵硬诡异的笑容。那笑容被血染过,被泪洗过,叶慈被骇得尖叫。 转身往后跑,却撞上了一堵肉墙。 “怎么这么急着走啊,都不看道儿了。” 叶慈定睛一看,伏涟不知何时出现在了他身后,眼下正笑眯眯地看着他。 “伏、伏涟……” 伏涟看着宅子里的诡异景象,却丝毫不觉得有什么:“既然来了就进去坐坐啊,又不是什么大事,大家都很欢迎你的。” 叶慈双眼发红,猛然想通了其中的关节,抬头不敢置信地看着伏涟:“是你干的!” 伏涟没有否认,反而挟着叶慈重新走了进去,语气是气定神闲的自如:“我不是说了吗,‘不知道该怎么办的话,就不要管好了’。”他的目光像是狼盯着猎物一般,“反正你也正为此苦恼不是吗,我帮你把他们带走,安置在了这里,他们就再也不会烦你了,高兴吗,小娘子?” 叶慈的手发着抖,他有了不好的预感,连声音都发着颤:“你什么意思?!” 伏涟的脸渐渐逼近:“你仔细看看,这群人中有没有你认识的脸。” 叶慈急忙去看,眼睛在一张张诡异如同面具的笑脸上划过。 伏涟却开始揭晓答案了:“他们,是被你‘菩萨’名头吸引过来的南庭百姓。” 如同一击重锤锤在了叶慈的脑袋上。 “传说某日世尊上大课,课上一言不发,反而从花台上拿起一朵花。坛下弟子无人知晓其意,唯独一个叫迦叶的弟子破颜微笑,这便是如来佛拈花一笑的典故。”伏涟搂着叶慈的腰,“而那花形如莲花,初看呈青色,近看花瓣褪青为白,莲心嫩黄,夜间观其颜色,能见金光,谓之金婆罗华。” “这种花是不是听着很耳熟?” 佛头上的血被抹开,像是浸在了血里一般。 传说菩萨久久未归位,野庙的佛像位就会被野鬼给占去,鬼会鸠占鹊巢,享受着他不该享受的供奉。于是伏涟以开宗立派,以金花为名,吸纳信仰与供奉。 叶慈看着伏涟的脸,从来没觉得这人如此陌生。 “这样看着我干嘛。”伏涟咧嘴一笑,他指着宅子里的人,眼神热切地看着叶慈,“看到没有,这个,这个,还有那个,都很眼熟对吧,他们现在可都只听我的话,我好不好?我厉不厉害?” 叶慈再也不忍心看下去,崩溃地捂脸大哭。 “哭什么呀。”伏涟很是不解,“你不是信佛吗。” “我这也是,在帮你传教啊!” 伏涟兴奋得不行,直接将叶慈抱在怀里,像哄孩子一般哄着:“哦不哭了不哭了,小娘子不哭咯,乖乖……瞧瞧你,脸都哭花了,我都心疼了……嘶——怎么还咬我,牙口真厉害啊……” 屋内重新响起诵念声。 里面有金奶奶,有馄饨铺的跛脚老板,还有传言中失踪了的那对夫妇,其余还有数人,皆是受过恶鬼恩惠之人。 当时以为恶鬼向善,实则不然。 善因亦可,结恶果。
第二十九章 火中铃 这宅子周围的房屋,都被伏涟买下来当做维持教派运作的据点,此处偏僻,平日里没有多少人回来,路过的人看见房门紧闭,也只会以为屋内无人,并不会过多在意,又因为年代久远,连盗贼都不会光顾。 伏涟心血来潮,拽着叶慈硬要带他参观,像炫耀藏品一般洋洋得意地向他展示他创造的成果。叶慈眼睛都肿了,全身的力气都耗干了一般,勉力朝伏涟那边望去一眼,见对方仍旧兴致勃勃地介绍着,突感无力。 原本还是晴朗的天气,转头便阴了下去,叶慈一转头,屋外已经下起淅淅沥沥的小雨了。可是那些人仍旧坐在雨中,对着那颗斑驳的佛头虔诚地诵念着什么,衣服很快就湿透了。叶慈看到教徒多为年老的老人,偶尔有一些中年人,小孩更是几乎不见。 老人身体不好,淋了雨很容易生病的。 伏涟浑然不觉,拉着叶慈到桌案边,内部的装潢十分华丽,一看便是下了功夫和银子的。供桌上摆了瓜果,佛像处无佛像,白花花的银子盖在那里,沉甸甸的。伏涟随手拿起几锭,不怎么感兴趣,随手扔了,又拿起供奉的瓜果,啃了几口,不甜,又扔了。 叶慈不知他一个生在山野的鬼从哪里学来的官场气派,心凉了个彻底,手颤抖着去抓伏涟的衣袖:“……让外面的人都进来避避雨吧……” 伏涟往外瞟了一眼,嗤笑一声,大手将叶慈搂了过来,温声道:“你平日里是最聪明的,怎么现在也犯起蠢来了,你看外面这么多人,我这小庙如此简陋,哪能让人全部进来呢?”伏涟眯了眯眼睛,“有人进庙,就代表有另外一部分人进不了庙,那么问题来了,进了庙的这部分人凭什么能进庙呢?声望?功名?钱财?这样一来,就要细细区分,逐一划限,这样可不行。都说了,佛前啊,众生平等嘛!” “‘不患寡而患不均’,小娘子,书中教的东西,你怎么给忘了呢?” 叶慈猛然抬头,眼眶发红,难以置信地看着面前满脸假笑的鬼,突然之间好像明白了什么。他以为鬼之所以是鬼,是因为未受教化,不懂道理,于是他让这只恶鬼进德修业,读书明理,可是到头来,反而带出来了这样一只人皮兽心的讨命鬼。 叶慈颤声道:“圣贤书里的东西,你就是这样用的?” 伏涟挑眉:“不然呢?” 叶慈一阵胆寒,抓着伏涟衣袖的手都不自觉地放开了。伏涟冷眼看着叶慈的动作,默不作声地将手边的茶一饮而尽,随后冷声开口:“不用白费力气了,今天是‘开花’的日子,他们要念到明早,就算你现在去叫他们,他们也不会起身的。” 叶慈止住了脚步。 伏涟从喉咙里发出笑来,并不担心叶慈会做出他意料之外的事情。他占了傅公子的命格,以第一名中了举,傅家向他倾斜,这南庭的其他世家也频频向他示好,也就是在这之后,他才发现,原来要想拿捏一个人,竟然有这么多方法,竟然这么简单。伏涟浸染其中,稍加点拨就明白了其中关窍,运用起来,不管是叶慈还是操持教派,都得心应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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