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荆岫全身上下浸满寒霜,面皮连带着血管肌肉一起抽动,他今天堵住洞口全然只想要一个结果。 他深吸口气,问:“葵瑕呢?你们把他藏到哪里去了?” 深如寒潭的眼珠子死死盯住对方的脸,企图找到蛛丝马迹。 但很快,他失望了,路明乾的表情从凝重逐渐转为疑惑不解,脸上出现了好几秒的空白。 最后居然问他:“葵瑕是谁?” 绷到极限的弦噼啪断裂,林荆岫好像突然疯了,撕裂掉冷静的伪装,冲上去一下下挥拳,路明乾一时不查被打到下巴,只听他暴怒嘶吼: “你别装傻!都是群腐烂到骨子里的贱人,贱人!为了那什么长生不死的传言杀过多少人,像条狗一样被老皇帝差遣,你心里比我清楚,把阿葵还给我...还给我!!” 两个失去理智的成年人打架,都没有留着力道,拳拳到肉,谁都制衡不了谁。 打到最后,两人直接打出了山洞,在老槐树沉默的注视下对峙。 路明乾鼻梁发青,嘴唇也开裂出血,但他瞧着比发疯的林荆岫还要恍惚,哑声问:“谁是葵瑕?你告诉我......我们见过面吗?” 他不停地问,问了好多好多遍,可是没人回答他。 为什么明明他不认识这个人,可听到名字,心里会这么难受,比他身上的伤口还要痛。 林荆岫冷漠地看着路明乾,不知道他又在演哪出戏,他退后两步,反手从身后抽出一根自制弓箭,搭在弓上瞄准胸口。 “这一箭,算是赔罪,如果你没死,我就让你进去。” 他做弓箭的手艺全有赖于这十几年的打猎经验,箭头被削得极尖,曾经刺穿过野山猪的腹部,用来杀人,完全不逊于金戈冷器。 一箭破空,精准地正中心口。 箭身震颤,发出嗡嗡鸣叫,直愣没入半根箭头才停下,路明乾闷哼一声,分毫未躲,猩红血液一滴滴溅落在雪地中,宛若盛开的红梅。 林荆岫让开身,垂眸注视男人躬身闯进洞穴。 从心口传来的疼痛牵扯到全身经脉,路明乾每走一步,就觉得剜心地疼,等到内室时,已经是满头冷汗。 他摇了摇头努力让自己保持清醒,颤抖着手从怀里掏出一片已经破损的铁片,到最后,又是这块护心镜救了他的命。 两分钟后,路明乾走出洞口。 向来高大挺拔的身躯竟有了摇摇欲坠之意。 “既然那国师能算出神花出世之地,那想必也知道,神花与那捧土相伴相生,若是分离马上便会枯萎,药性全无,你们费尽心思要找的东西,已经没用了。” “你走吧,永远不要再来。” 路明乾翻身摔在马背上,马儿受惊,抬起腿便冲下山路。 山路颠簸,马上的人不知是死是活,血就这么滴了一路。 直到再也看不见人影了,林荆岫才扔下弓箭,肃着脸回身跑进洞口。 山洞蜿蜒,内室之外,另有一间发育形成的天然暗室,空间很狭矮,林荆岫弯下腰,任由嶙峋怪石刮破他的衣服,爬进去双手捧出一个木盆。 他抬起手,将木盆举高,小心翼翼地搁在平整石板上,目光痴迷而神仰,犹如朝圣。 早在他发现葵瑕又失踪的那天半夜,他就再也没睡过觉,冥冥之中,他确信葵瑕肯定已经不在郢都。 他买了新马,没收拾任何行李,半点不敢放松赶回云州,在溪水边他看见路明乾喂马喝水,便知道自己猜对了。 抢先一步到达蜀栗村,他最先上了山,接着回到小院,从床底下翻出一个从没见过的包裹,找到他打浴桶时剩下的边角料做成木盆,拎着这些东西,用了平生最快的速度上山。 他把那株洁白的花捧进木盆,用包裹里的灰白色土壤填满木盆,藏进了暗室里,而黄玉石床上的一捧土他根本没碰,路明乾满心兴奋地进来,看见的正是这一幕。 花没了,整整十八年,他三次被派遣来寻找这株只在传说中出现的神花,可竟然连一面都未曾见上。 林荆岫趴在冰冷咯人的地上,痴痴笑出声,吐出灼热呼息,伸手想碰一碰好像在发光的花瓣。 他把手轻触在粗糙的木盆边。 算了,他看见自己的手好脏,葵瑕最讨厌脏兮兮的东西他永远那么漂亮。 ********* 林荆岫在山洞里住了一个月,他只拿了一床被子,没有炭火,他也不敢在山洞里生火怕扰乱了洞内的生态,会让花不舒服。 不过内室中一点也不冷,仿佛是恒温的,他把土移回玉床,仰面躺在一边,只要侧过头,便可以看见完全盛开的白瓣黄芯花朵轻轻摇曳。 二月初,林荆岫回了趟郢都,路明乾不会再来,而山洞的入口除了他们两人谁都找不到,但他还是用了最快的速度赶路。 他离开时多留了银钱续租,店小二看见他连忙迎上来,询问客人是否要住到月末。 会试在即,店小二理所应当认为他是赶回来准备考试的,若是林荆岫能考个好名次,唱报的差役到来福客栈报喜,他们也算跟着沾光,来年的生意还用愁吗。 只可惜他这番心思算是系错了人。 筹划了十几年要在殿试上孤注一掷施展的计划,林荆岫早已放弃。 房间一直有人定期打扫,属于客人的东西却没有挪动,林荆岫推开门,看到的景象就与未曾离开前一模一样。 书案上写错了被葵瑕背到身后揉成团的大字,翻开的小说看到了三分之二,正躺在窗边的小榻上,林荆岫走上前,将掉下去半截的毛毯拾起叠成方方正正的豆腐块。 他把葵瑕穿过的衣服全部收拾好,梳妆镜前的雕花漆木盒子里,满满都是盛不下的精美首饰,他也装进包袱一起带走。 走出大堂,在马厩牵马,店小二急匆匆追出来,喘着气问:“客人您,那一箱笼书不带走吗?” 黑马还是那倔脾气,抬起蹄子就想踹他,但许是知晓今天没人梳毛哄它,焦躁地踏步。 林荆岫避开店小二的手,将包袱小心翼翼塞进车厢,转身坐到车板上,牵起缰绳,说:“不要了,随便处置。” 临走前,他看向店小二的眼睛,问:“我还有忘掉什么吗?” 店小二摇摇头:“没有了,您当时住到我们店里,就带了这些东西,连个书童都没带呢,路上小心啊。” “......谢谢。” 马车很快驶出这条长街,来福客栈的旗牌渐渐看不清,林荆岫被人拦住路,阿茶用黄色花绳扎了两个麻花辫,穿着干净的碎花袄裙站在拐角看着他。 她走上前,圆且乌黑的眼睛紧紧盯着人,脸上褪去病色,白嫩中透着血色,确实是个漂亮的小姑娘。 “你要走了吗?” “对,阿茶以后出门要小心,爷爷呢?” 阿茶往身后指了指,一个和蔼的老人冲林荆岫露出感激地笑容。 “我有东西要给你,你把手伸出来。” 林荆岫摊开掌心,他手上纵横的伤口早就愈合了,留下些泛白的划痕,阿茶往他手心放了个东西,放完转身跑走,被周老汉牵起,爷孙两人很快消失在道路尽头。 那东西轻飘飘的,好似完全没有重量,林荆岫缓慢低头,心尖微动。 恰有一阵风扬起,那片白色的花瓣,便随着立春的风归于天地间。 科举没能如期举行,老皇帝死了。 据说死于某种怪疾,被宫人发现时身上不住散发出腥臭味,全身包括脸上布满凹凸不平的脓包,异常恐怖,后宫嫔妃这才知晓皇帝大半年不入后宫的原因,并非是思念已逝的淑惠妃。 遵循祖制,刚成年不久的太子继位,新帝奉行理学,大力整治民间盛行的佛教之风,倡导一切从简,关闭几十家佛寺,不再设立国师一职。 朝中势力进一步更迭,新帝倒查冤案错案,为前朝路老将军平反,携妻子灵牌迎回祖庙,而他们的遗孤车骑将军路明乾却上殿请辞,从此再也没人见过他的身影。 这些都与远在云州的蜀栗村无关。 蜀栗村太小,小到这些朝代更替、大人物之间发生的风起云涌都扇不起一阵蝴蝶风。 张嫂在院子里喂完鸡鸭,擦干净手,端起刚炒好的花生敲响隔壁小院的门,林荆岫接过簸箕,她潜意识往院内瞅了几眼,仿佛那里应该还有个人似的。 “谢谢张婶,以后不用再送了,我一个人吃不完的。” 张婶恍惚地点点头,拍拍他的肩膀,连要问他什么时候再去考试也忘了,慢悠悠回了家。 林荆岫锁上门,夹着本新买的志怪小说往山上走。 他觉得天朗气清,云也可爱,今天要给阿葵浇一捧水了。 林荆岫接替了父亲的工作,成为了守山人,一辈子守护那口无人知晓的洞穴。 村长临终前想起往事,躺在床上愣是要见他,握住林荆岫的手捏得死紧,最后只说“你该找个伴儿了。” 林荆岫笑着道:“我已经找到我的心。” ** 十八年前。 那天葵瑕初生灵智,短暂获得了片刻的人形,他兴奋地这里摸摸,那里碰碰,不顾槐树爷爷的阻拦跑出山洞撒野。 他想看看自己长什么样,找到一片水潭,可新长出的肢体似乎有点不好用,他“pia叽”一声掉了下去。 这水潭还是活水,哗啦啦将这不乖的小花仙冲了下去,正巧在牵着马匹的路明乾眼前从天而降,坠入了温泉水潭中,溅起不少水花。 彼时的路明乾还是少年将军,不识情爱,哪里见过这样的,他呆愣了几秒,迅速别过身不敢再看。 他想他是奉命来寻找神花的,可是花的影子都没找见,怎么撞见个人。 她是附近村里哪家的小女儿吗? 路明乾脑中闪过那半张白皙慌乱的脸,耳尖红得滴血,结结巴巴道:“小...小姐,无意闯入,不知你在此温泉沐浴,我给你道歉。” “我今年刚巧十七,从没和女孩牵过手,无父无母,家里有几分钱财,于情于理,我会向令尊提亲的!” 他说的什么话,葵瑕一个字都没听清,他尚未驯服的四肢着实不会水啊,呛得直哼哼,发现不对劲的路明乾这才转过身,惊慌失措地把人从温泉里救了出来。 葵瑕趴在岸上,抬起一张湿透的脸,路明乾只瞥了一眼就呆愣得不会说话了,立马又背过身去。 树爷爷叮嘱过,让他切记不要在人间种下因果,他是一朵花,如果与凡人结下因,那是需要去还的。 葵瑕不想还,于是他自作聪明将一块未经打磨的玉石轻轻放到岸边,以他不多的认知来说,这玉石可是他的伴生石,保佑人身体健康、好运连绵肯定是没有问题的。 如此一来,就算抵消了这因咯。 化形时间所剩不多了,葵瑕没有再跟这人说话,怕又沾上麻烦,悄悄回了山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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