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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爱喝，只是我每天都要续一杯放桌上，”庚姜嗓音低低的，“想着迟早有天这里会来一个长途跋涉的人，在歇脚时，饮完它。” 霍阗一滞，仍是不承认般嘴硬道：“……听起来可真像祭奠死人。” 庚姜笑笑不说话。 “你瘦了很多，”庚姜凝视他，“也变了。” 现在的霍阗与庚姜记忆里的出入挺大，往日里养尊处优的贵公子摇身一变成了眼前灰头土脸的黑衣暗探，简直云泥之别。让庚姜直想问霍阗没有他的日子是不是特别不好过，“怎么这样脏……”他喃喃。 “要你说？”霍阗也嫌自己这身飞尘邋遢，不过追根究底还是要怪到庚姜头上，“是你选在这破地方避难，爷也不至于滚得一身尘土！你都不知道爷为了找你这方寸旮旯地，趴在地上试探了多少开门砖……”他烦躁地扒拉两下历经狂风后乱打结的头发，有些人即便是脏也要脏得不可一世，这就是气质，就算做叫花子也要做叫花之王，做最清新脱俗的丐帮老大。 一想起自己这灰扑扑的颓样霍阗就跟浑身长满跳蚤似的难受，洗澡是当务之急，“做人不要忘本，”霍阗提醒某些人，“签了卖身契的，一辈子生是谁的人死是谁的鬼要牢记在心，别当爷大发慈悲给你放了半年假你就自由了，啊？” 庚姜说是是是，“那爷要不要先沐个浴，洗洗晦气？” 他的爷是只大猫，摸爽了尾巴翘到天上去，得了便宜又卖乖的样子有够好笑。“好活，”霍阗满意地点点头，“伺候好了就当赏！” 早之前暗城里娱乐业发达，有一座被废弃的洗浴楼，外接地下河。仿生人没有洗澡的需求，所以这里现在变成了霍大爷专场。 水烧开后接管流向中央池，热气腾腾的浴池面白雾缭绕视野不清，像置身于云里雾里的仙境。霍阗半倚池壁舒慰地喟叹一声，池边有庚姜亲力亲为，被人伺候的舒坦又找回来了。庚姜顺手捞起水面上浮荡的白巾给他擦背，抚至肩胛骨往下，忽地顿了手，霍阗如有感应半睁开眼，声音慵懒：“……怎么？” 指腹之下是浮肿的疤，长长一条，是半年前的那个圆月夜索萨刺在霍阗身上的，想一举夺他性命。 这样难堪的回忆被勾起，无论当下心境如何都该不好受。庚姜循着那刀痕往下滑，表情有些怔忡，“竟然还没好……” “挂在那里吧，一辈子都不会好的，”霍阗说，“既然盼着伤好那当初就不该多做无用功，为甚么要刺我？” “刺你的是索萨，我也没想到他会在你身上泄愤，”庚姜一时语塞：“……那时他劝我与你断掉联系……我做不到。所以他想借与我一模一样的容貌，代替我来欺骗你，我不知道他会这么——我……” 霍阗：“这么急于辩解做甚么？我要是至今记恨你，那么现在也不会出现在你面前。” 庚姜：“那你……” 水中一只手，趁庚姜恍惚不备，倏忽狠拽一把拉他下水。 池中水花扑通一声炸出三层大浪，伴随的还有霍阗得逞的恣肆大笑。 等庚姜再从水里钻出头来全身都湿透，眼前一片茫然雾障。庚姜在迷滂中隐约寻见肇事者，牵住他的手，“你怎么——” 究竟是如何感想？庚姜如鲠在喉问不出口。 “一报还一报吧，”霍阗笑道，“我不是也亏欠你许多么，就当还债了……不过你最好要给我小心些下不为例，倘若还有下次——爷必定也会以牙还牙，管你的身子是钢做的还是肉糊的，爷都要狠狠刮上一刀！” 他说的那些怨报、亏欠，孽债，在庚姜听来已经是好久之前该了却的无谓风尘，上个时代的恩恩怨怨，可与霍阗那时候受的委屈不可较量。 受害者释怀了，加害者却还深陷沼泽作茧自缚。他身为人还是太稚嫩，不明白自己究竟为什么会拥有这样的情感，或许是系统契约让他把契约主视为最大，牺牲自我也无妨，抑或在十年如一日的陪伴中他早已开始不自觉地为对方着想。 一双秋水翦瞳潋滟波荡着，几乎差点就要盈满落泪，他就算付诸一切也要赎罪，“你现在动手……也可以。” 手被迫摁在庚姜的胸口，柔软的仿生皮下组织，在那之后是仿生人的中央处理器，论其重要性无异于是人类的心脏。而庚姜的主动邀请，看起来仿佛是在请求霍阗一爪剖去他心脏，杀了他，引得霍阗哑然失笑，“……蠢货。” “你要是真对我有歉疚，那日后就更应该要好好待我，要千倍百倍的好，不然爷也不用这么费劲地跑来找你，”霍阗说那些都过去了，“你呢……？你是怎么想我的？我来时忐忑了一路，还怕你不愿见我。” 说来真尴尬，来布城的当天夜里他就开始琢磨怎样才能找到他。努力得到老天赏识，可就在临门一脚处犯难了半天，就因为不清楚对方还记不记得那些仇怨。倘若辛苦一场只是白费工夫，那还不如此生不复相见的好。 庚姜倒是迷迷糊糊，对前尘旧怨一概不究了，倒在一池暖融的温水中伸过手拥住霍阗，“……我能想你什么？我除了爱你之外还能想你什么啊？” “……你的主动真应该用在别处，”霍阗觉得他就是在鸡同鸭讲，“别说话了，吻我。” 庚姜很听话，仰头便亲了上去。 水雾久而不散，波澜的浅浪徐徐拍打池壁，待一池温水冷却下来，池中混成一团的影子也没分开。 像小别胜新婚。霍阗脑袋里乱成糨糊一片，目前只能想到这个形容。这个假人调情很厉害，他被搞得情迷意乱，喘息之间无意往庚姜腹下胡乱捞了一把，得到反馈后笑得十分暧昧，“……起来了啊？” 庚姜诚实地低嗯一声，“就往日经验来说，这样你可能会更有兴致。”环住霍阗的脖颈，庚姜覆身轻咬住他下唇，吮了一口。有些人的敏感点净长在奇怪的地方，一碰就跟化了似的。原来没变，庚姜心情愉悦，“我想让你开心。” 霍阗喘得更厉害了，水纹涤荡胸前，有些凉，“只有我开心还不能够，你呢？” “你开心我就开心。” “……傻子，”他何时变得这么会说话了，“你这，不会又是哪个人格演化的吧？” “我没有代入其他人的模拟人格，”庚姜摇头，“那天晚上里斯把我修好，同时也让我找回了十年前被你格式化的数据，一切我都已经记起来了。”他说，“现在我就是我。” 乍一听还挺有独立解放宣言那味儿，霍阗说他一张口就是胡说八道，“甚么你就是你？在你是你的基础上，你还是我的！你可是给爷签了一辈子卖身契的！” 庚姜温顺如绵羊，嗯嗯啊啊的就允了，“我是你的……是你的……啊，水凉了，去房间里好不好？” 去房间的哪里不言而喻。 庚姜随意裹了件里衣，被霍阗抱着去床上，往日皆是他抱霍阗，现在风水轮流转，不过有件事让庚姜疑惑不解，“轮椅，不坐了吗？” 署丞大人抬眼觑他，眼神里充满埋怨，“以前有专人伺候，所以装成个残废也衣食无忧。后来一个人独自过活，还是手脚齐全来得行事方便。”话里话外都在责怪庚姜，“你啊……” 话没说完便听得庚姜求饶，“我错了……”脊背后蝴蝶骨被人摸了把，寻常也不见得这处敏感，今日竟然犯了痒，痒得他在床上左躲右闪像只大白蚕，嘴里直唤霍先生，“那里是翅膀的根……” 晓得了，霍阗了然一笑。不顾他劝阻再去探访，细细摸索后果然发现脊背皮肤下藏了两条隐秘的肉-缝，原来就是这里长出了翅膀，“这儿——痒啊？” 既然是自爆，那更要捉弄了。 “别抠了……”庚姜被他压住动弹不得，断断续续笑得断气，又差点被惹得眼泪汪汪，“真的痒……啊！霍先生……” “还叫霍先生？”霍阗有些不乐意，说见外了啊，“你都忘了你失忆时喊我甚么了？” 连名带姓的，庚姜喊不出来，空张嘴尝试两次最后都蔫了气，霍阗在一边循循善诱：“其实也可以起小名……” “那就，”庚姜冥思苦想半天，“那就囡囡……” 犹记那是他曾提过的，霍阗笑得满面春风，“嗳，知道那是甚么意思么就瞎用。” “你说过啊，”庚姜不假思索，“不就是骂人蠢货。” “……”当时只是想占口头便宜，没想到现在给自己挖了这么大的坑。 霍阗无话可说，面上晴转阴，庚姜腰际冷不丁被人狠狠掐了道，只听署丞大人恶声恶气道，“知道是骂人的还敢用？庚姜，我看你翻了天了！啊？” 又是一波凶猛的攻势，庚姜抵抗无力大呼不公，“那也是拉近关系的一种！怎么只许你这样而不许我做呢！” 霍阗说哪来那么多为什么，“只有我叫你蠢货的份，岂能由得了你！” 庚姜：“那还是叫霍先生……啊霍先生天冷先盖上被子再脱啊——” 地下的城，无论昼夜都是黑魆魆。即便是周遭点了一圈烛火，那看起来也像是时间定格的无限黄昏，两个人不知在床上躺到了何年何月，蜷在霍阗怀里的庚姜忽地想起什么，居然要向他讨赏，“我的活怎么样，好么？”庚姜问他，“奖励是什么？” 忘了还有这茬，霍阗全然也不是空手来的，他说当然有，“你等等，”然后费劲地爬下床去翻找衣物，最后丢给庚姜一个鼓鼓囊囊的厚纸包，“打开来看看。” 庚姜拆开，里面赫然是堆成小山的椒盐核桃仁，一时间有些发愣。“你伺候爷这么久，爷可没忘了你的好，”霍阗说。 “跟爷一辈子吧。爷权大势大，能让你坐拥八辈子也吃不完的核桃山。” 由超时代科技创生的人，是钢筋打成的骨肉，橡胶塑成的皮肤。 本该不知道何为感动的他，竟然在某一刻，毫无征兆地扑簌簌掉下泪来。
第112章 里外不是人 犹记往日署丞大人严训小殿下，成大事者不可耽于情爱，毕竟恋爱脑都没有甚么好结果。如今硕大一巴掌打得脸清脆啪啪响，肿痛了也是嘴里含蜜枣，真香。 现在他再这么想脑子才是有坑！自觉字眼该改改，应是成大事者不可拘——于情爱。霍阗是个何其贪心的人，大权在握与爱人在怀，他两手都要抓两手都要硬。那鱼和熊掌不可兼得又是哪个王八蛋造谣出来的惊世醒言？按署丞大人的说法，这都是弱者被逼无奈之下二选一的措辞，世上绝没有这样的怪道理，除非是你不够强。 地下三丈的不过区区一座小城，但凡有点风声都要一字不落传入各家各户的接收器。 得知虔诚供奉起来的陛下养了个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人类野男人，纵然是老实本分也玩出好一手金屋藏娇。那些仿生人听了都差点骇得自动休眠，第二天立马联名请愿上书，要求将人类男人押出来斩首示众，再不济也要逐出暗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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