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让人津津乐道的是,这位可敬的教父居然只出身自法兰西共和国的一个名不经传的平民家庭。客人们不免咂舌,同时也不忘奉承一句前首领伯纳德·威尔吉利奥先生教子有方。
一提起他的名字,教父总是眼泪汪汪,掏出手绢擦眼泪:“威尔吉利奥先生多么善于治理,为我们带来了最好的时代……我想我们都会怀念那个时代。”
他哭得相当动情,但也有人并不会这么想——尤其是现任的小首领马尔切罗·威尔吉利奥。
他毫无理由地厌恶教父的哭泣,因为那样很假。克里斯蒂安·萨列里因为他的虚情假意,被不止一人怀疑是杀害老首领的真正凶手。马尔切罗听闻过无数个版本的传说,都惟妙惟肖地描述他的法兰西教父如何神不知鬼不觉地刺杀了他的生父伯纳德。他撇撇嘴,跑了——什么嘛,克里斯蒂安是里昂人,又不是科西嘉岛人,连枪都打不准。再说马尔切罗的母亲史蒂芬妮早就承认了,他们还要揪着无辜的神父不放——就因为他是法国人。
他们的故事越疑神疑鬼,马尔切罗就越想笑。他们有条不絮地分析法国人的假笑、假哭、发带颜色、戒指、手帕质地,还有杀人动机。有人说他是复仇,有人说是叛逆,最可笑的是甚至有人说这是法国佬看《悲惨世界》上头了,在向他祖国的大革命前辈致敬……
是谁都不会是克里斯蒂安。
马尔切罗曾征询过教父的意见,问他自己能不能为此写一出戏剧,讽刺那些漠不关心的可笑看客。但克里斯蒂安义正辞严地拒绝了。
他诚恳地回答:“我的主人啊,与我同姓的那位音乐家已因艺术加工成为了嫉贤妒能的千古罪人。如今您也要将此般荒谬的罪名加到我的头上么?”
这样的奉承对于马尔切罗来说还是过了,他不觉得自己可以和普希金相比。
马尔切罗反感克里斯蒂安的狡诈和做作,但那不代表他不喜欢自己的教父。法国人心灵手巧还十分有才气,宛若《胡桃夹子和老鼠王》里那位善解人意的神奇教父一样,总是懂得给他带来额外的惊喜。他对所有孩子都很有耐心。比起教父,他更像是马尔切罗的一位可靠而孩子气的哥哥。他不让马尔切罗太早喝酒。但只要马尔切罗不犯原则问题,他就愿意尽其所能地给教子自由。
小威尔吉利奥私底下喜欢直呼教父的名字,对方也亲切地叫他马尔切罗,这是殊荣。克里斯蒂安帮他打理事务,他就能专心致志地投身于艺术创作。
克里斯蒂安虽然身高拔群,但并不粗壮,反倒有种有趣的娇美。马尔切罗很喜欢让他穿上华丽的衣服来当自己的油画模特,大多数是改动后依旧华丽的洛可可风格——他的画经常逗得教父咯咯直笑,说马尔切罗把他画的像是从凡尔赛宫化装舞会走出来的一样。
至少他再也没画过6岁时《与钢琴搏斗的克里斯蒂安·萨列里(Christian Salieri fighting with the piano)》这样令人拍案叫绝的杰作。他的教父给出了委婉的评价:“看起来似乎还没来得及文艺复兴哪。”
那幅画看起来很狰狞——其实小男孩试图用油彩表现的是20岁的教父在弹钢琴。画作的名字是克里斯蒂安取的——他的命名为画赋予了抽象派的灵魂。此张大作至今依旧完好无损地待在克里斯蒂安卧室的壁纸上。
现在马尔切罗的画技已经取得了令人叹为观止的进步,油画匿名也可以拍卖出2万欧,足以买一辆价格亲民的新车。
马尔切罗很欣赏那种有柔美气质的男人,这样的审美情趣毫无疑问是教父带给他的。后来他甚至盯上了不时出现的俄罗斯人德米特里——心狠手辣的职业杀手今年23岁,雌雄莫辨、冷若冰霜的姿态美得不可方物,只可惜此人并没有为艺术出卖美色的意愿。
马尔切罗不解地问教父:“为什么米佳不愿意呢?”
他居然也管这23岁的职业杀手叫“米佳”。要知道,伯纳德阁下都得恭恭敬敬地管这俄国佬叫一声“大公阁下”呀。
克里斯蒂安说:“没办法,他总是怀疑自己是被侮辱了。”
但教父从来不会让马尔切罗失望。他笑着说既然亲爱的米佳一定会拒绝,不如先下手为强。
然后他就把毫无防备的德米特里迷晕了,陷进装满过期淀粉的浴缸里……最终马尔切罗的构图里并没有浴缸的影子,他把浴缸改成了碧绿的水潭,还画上了洁白的巴旦杏(这种植物在某些文化中备受推崇,在希伯来圣经中代表着警惕和应许),水面上还漂着雪白的睡莲。半湿的西服贴合着身体,那受难圣徒般的斯拉夫头颅痛楚而安宁地歪在一边,绰绰约约的柔和日光自枝叶间隙倾洒在稚气未脱的脸上。马尔切罗的光影和构图都画的太好。虽然被淀粉挡住导致他什么都看不到,但他绞尽脑汁地脑补了全部的细节。
法国人笑着说他本以为马尔切罗会画得像《马拉之死》。之后他自作主张地给这幅画取了个通俗的新名字——《职业杀手大公溺死在了4英寸(约10㎝)深的水塘里》。
此后的好几个星期,米佳都没有再次出现在佛罗伦萨,以至于马尔切罗以为他因为受辱决定再也不回来见自己了。他试探性地请了对方,德米特里还是一声不吭地准时赴约了。他不跟钱过不去,只是更恨克里斯蒂安·萨列里,这条法国臭狗。 ----
第77章 教父与你同在
父亲去世的时候马尔切罗只有11岁。事发突然,当时他还在床上睡着觉。第二天早上醒来,他才知道自己一夜之间已经猝不及防地失去了父亲和母亲。
后来他被亲人们拖去换上了黑衣,在葬礼上跟血亲们站在一起。威尔吉利奥的诸多家族成员们将死去的伯纳德草率地埋在佛罗伦萨的一处公墓,打算等混战结束了再转移回那不勒斯的家族墓地。
马尔切罗没哭,只是呆愣地站在雨里,金棕色的发丝被黏成一绺一绺的。显然他是被这几天的灾难冲击傻了——他父亲死了,母亲动的手。之后她就被教父紧急关进了精神病医院。
他不明白相爱的父母为何会有互相残杀的一天。这几天一句话不说,一口饭不肯吃,受伤惶恐的眼睛像小鹿一样睁得圆圆的。最后他固执地站在了大雨中,任谁呼唤都不理会。迫不得已之下他的保姆不得不联系了克里斯蒂安·萨列里。在意大利文化中,教父该是他的第二个父亲。
神父火急火燎地赶过来,丢掉雨伞,在瓢泼大雨中亲吻了他的额头。马尔切罗在教父本该惯握小提琴的纤长手指上闻到了铁锈和雨水的味道。
“会没事的,亲爱的马尔切罗。我会保护你直到最后一刻(I will protect you until I lose my breath in my last time)。现在我们回去,乖乖吃饭睡觉,别让您的教父难过了,好吗?”
马尔切罗呜咽着,趴在教父的肩膀上发出了近一周以来的第一声啼哭。
马尔切罗的堂兄自作主张地给克里斯蒂安出了主意,试图讨好这个难以捉摸的指挥官。
“您不如让亚伯拉罕照顾他的起居。我听说他家里刚好有一对跟马尔切罗年纪相仿的双胞胎兄弟……”
克里斯蒂安不会喜欢照顾烦人的教子——刚失去父母的小男孩是那么黏人。阴晴不定,还时不时会哭。再说,他的亲生父亲伯纳德可是把这可怜的法国人从小压榨到大的。既然他现在终于逮到了机会,那怎么可能愿意照顾仇家的孩子?
堂兄理所当然地把年幼的马尔切罗当成了拖油瓶,想把他丢给合适的家族成员。现在是战时,照顾不了孩子也无可厚非。传统的那不勒斯家族都会这样做的。
克里斯蒂安看他手舞足蹈讲了半天,眉头拧得越来越紧。
“您真是冷漠,仿佛忘记了自己也是马尔切罗的堂兄。”他谴责了这位堂兄。“请告诉我,亚伯拉罕的孩子们是会拉小提琴,还是喜欢画油画、听歌剧?”
“哦不……教父。他们只是两个还在看动画片的小男孩……不过,没准他们会演奏曼陀林?”
“不管怎样,我不愿意马尔切罗在很多年后回想起这一天时,记忆里只有失去的双亲、敷衍的长辈和合不来的双胞胎兄弟。我不愿意让马尔切罗认为自己不被别人需要、甚至是惹了麻烦。任何孩子都不该被家长这样对待。”
堂兄闷闷不乐地走了。他怎么也想不明白为何自己的讨好变成了泡影。法国佬是做神父做上瘾了吗?真以为为新生儿施了洗,别人就会把他当做教父啦?那只是伯纳德的权宜之计……
这是马尔切罗11岁那年的记忆,已经过去很久了。马尔切罗的年纪已经够大,至少再也没理由让他的教父讲故事哄他睡觉。但他还是习惯性地依赖自己的教父。
克里斯蒂安并不放心把教子交给乱来的外语教师——家族找了一位会说法语、西班牙语和拉丁语的外语老师,第一天就因为把“巧克力面包(pain au chocolat)”说成了“chocolatine”,惹怒了克里斯蒂安。
西西里顾问还没说什么,克里斯蒂安就十分孩子气地向他抗议起来。
“马蒂亚!我听到有人把pain au chocolat叫作chocolatine,就像您看见菠萝披萨和巧克力意面时的心情完全一致。在我的眼皮底下,您永远别想用chocolatine称呼任何一个pain au chocolat,想都别想!那我宁可自己教!”
“但您会很疲劳……”
“疲劳?怎么可能!我现在非常好,从未觉得自己那么像一个法兰西人。”
法国人游手好闲,但总是在刁钻蛮横的角度较真。吵架的力气,用来吃60+10(soixante-dix)或者70(septante)个巧克力面包,其实都绰绰有余了。
他时而像马尔切罗的哥哥,时而又像位严厉负责的父亲。他对那群家庭教师挑三拣四,甚至跟他们吵架,一言不合就炒他们的鱿鱼。最后他决定挤出自己难得的休假时间,亲自上手教授马尔切罗法语——趁他还没那么忙的时候。好在马尔切罗有些法语基础,他并不需要那么费劲地教。于是他在他的书架上摆满了法语书,让马尔切罗自由选读,每天给他交一次全法语的读书笔记,再读出来。
但只要他待在不远处,马尔切罗就很难安分守己地阅读。因为他时常望着教父优美漂亮的侧脸,看得忘了时间。
因为他的教父太漂亮了,像是描述希腊神话的石膏像,精致的五官总显得温柔而虔诚。他支配整个威尔吉利奥家族,让所有人都害怕,但长相并不咄咄逼人。相反,居然十分娇媚可人——夺权显然让他的演技倒退了,尤其是出演于连的时候——我们再也无法在他的歌声中听出誓要把嗓子唱坏、否则决不善罢甘休的仇恨与颤抖。于是他便主动地退了下来,将这扬名立万的出演于连的机会留给了有潜力的后辈。他嗓音条件优越,可以演的角色还多得是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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