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决亦用那破碎得难以拾取的目光看着我,似有千言万语涌上喉头,只差一个将多年隐秘摊开在日光下的契机。 然而,没有时间了,似乎连老天都想叫我们断个彻底,不让我们继续纠缠。 当他话音落地后不久,他的身形就被骤起的浓雾所淹没,我本能地伸手去抓,也只握住一缕空荡荡的白烟。 我本该为此生出满腔的焦急和担忧,怕他又被传送去了什么莫测的地方,一个人独木难支,可我却只是茫然地看着,所有情绪都像沉入了冰封的湖底。 或许会被暗流冲击裹挟着飘荡颠倒,但下沉,下沉,已是不可逆的轨迹了。 目光落在我还没来得及松开的手指上,昨晚的十指交扣还尚有余温,今晨却水尽鹅飞,世事果真无常。 在我默然间,那神出鬼没的浓雾也围上来包裹了我,待眼前重回清明,风景如旧,我才知道,原来是这阵法自行解除了。 这里本是我们刻意避开其他修真者挑选的谈话处,人迹罕至,唯有闻山羽身倚大树而坐,听到我落脚的动静才抬起眼帘:“央央,你回来了。”
第25章 他颊边还黏着被盛决一剑削散的发丝,身上沾的落灰枯叶都不曾打理,目光也黯淡极了,这副模样落在我眼中,倒像他也在幻境里历了一劫似的。 可经过刚才的那番纠缠变故,我已身心俱疲,甚至不愿责问他是否与那险恶的幻境有关,只是恹恹地朝他一瞥:“你若没什么要说的,就别耽误我时间了,本少主急着赶回碧洲,恕不奉陪。” 既然幻境解除了,以盛决的本事想必也碰不到什么危险,用不着我替他操心。 我反倒要担心一下我自己,路上要花费多少时间才能回得了家。 “就这样回去吗?”闻山羽缓缓起身,一步步朝我走来,直到我们之间的距离近在咫尺,他才停下了脚步。 似乎是要证明自己的安全无害,他伸手摸向我的颈侧,手臂的每一分移动都是慢的,但又仿佛臂弯系着什么重抵千钧的东西,令他不得不慢。 待那冰凉的指尖点在我领口上方,闻山羽低声道:“他可真该死啊,把你弄成这样,都不知替你遮上一遮。” 我不明所以地低头一看,这才反应过来,丹药只能消除身体的疲惫不适,却无法抹去皮肤上这些暧昧的印记,再加上我起床后忙着和盛决斗气,没留神衣服系得松散了些,就将这领口的红痕暴露无遗了。 不过,他能看见的也就是区区几点吻痕罢了,又不是将我和盛决一夜风流后反目成仇的好戏从头看到了尾,我心里连个羞惭的影子都找不到,只背过身去,垂着眼面无表情地整理衣服。 而我的漠然倒像是给他添了几重新的刺激,他的声音从后方传来,仿佛深深抑遏着什么:“那个混蛋怎么没跟你一起出来?” 他虽主动坐实了这场幻境与他有关,但我已不想再多费心力计较,便潦草地回道:“与你无关,左右你都是想羞辱我,我如今这副模样也够你笑的了吧。” 是他把我拉入幻境,是他害得我和盛决反目成仇,我若要出气,是该指着他破口大骂,甚至拔剑刺在他身上,用他的痛和血来泄我心头之愤。 可我却仿若事不关己的模样,嗓音静得没有一丝波折:“你既这般恨我,那专心恨我一个就够了,别再把盛决扯进来,否则当心他领着烈洲一众高手喂你千八百个剑阵,叫你死都不知道怎么死的。” “倘若是我更想杀了他呢,”这句话入耳是轻飘飘的,只在某几个字的咬音上有些细微的变调,像软刺一样勾住了我,“倘若是我,非常非常想要他去死呢?” 鼻端忽然嗅到一丝血腥味,我回首看去,却见闻山羽手握一柄短刀,锋锐的刃尖在身体里反复切割,仿佛是要用它去一个怎么都找不回来的答案:“我从来没想过伤害你,我只是想要他死罢了,但是不行,已经不能动他了……” 对上我沉凝的目光,他竟还微微一笑,将血刃拔出,我眼看着他的伤口正要痊愈,他却又以同样的姿势贯穿了自己:“因为我来晚了,所以他必须活着,放心吧央央,我以后连他的一根头发都不会碰了……” 我被他那笑容中的惨淡所惊住,眼前猝然闪过几幅褪色的画面,画面中的闻山羽同样身披鲜血,却只是抬手遮住我的眼睛,响在我耳畔的声音也温温柔柔—— “央央说话算话吗?待我把这枚种子养到开花,我们便敬告天地成亲,做一生一世永不分开的伴侣……” 鲜血顺着刃尖滴落而下,我定定看着他递来的短刀,看着刀尖上那粒赤红的种子,缓缓绽开了一朵盛放的雪昙花。 “央央,你还记得吗它吗?你看,它开花了,这三年你昏睡的时候,我一直把它养得很好。” 闻山羽的目光郁黯到极点,他把自己伤成这样似乎都感觉不到痛,可我只是稍一避开他的视线,他就将眉头拧起,忍得红了眼睛:“我来晚了,我知道错了,那你要惩罚我到什么时候,才肯想起我呢?” 想起他?为什么要想起他?我明明都记得啊,我记得他身怀异术,手段奇诡,如今他一身足可见骨的伤口都在飞速愈合,这正可说明他体质不似人修,极可能非我族类,我这些年厌他防他,防得一点错都没有。 我使劲儿逼着自己去想他做了多少欺人的坏事,又想他那诸多邪门歪道的术法,可原本足以叫我拒他于千里之外的种种,此刻却单薄得连一阵风都经不住。 只心跳一急,呼吸一乱,那些过往就如云烟般散净了,唯有他从心尖里生挖出这朵雪昙花,柔韧而不可摧折地立在我眼前。 “这是……什么?” 我不错眼地看着它,几乎要被那柔嫩至极的花瓣刺痛了,它饱吸着心头血盛开,残忍而不自知地摇曳着,晃得我眼前渐渐模糊,更叫我恍恍不知身在何处。 可我就算再怎么恍惚,也不会认不出来,那朵雪昙花上漫溢着的是属于我的灵力,而我无法将那份力量唤回,则是因为它早已同另一个人的力量紧紧缠绕着,浑如一体了。 本是截然不同的修炼方法所产生的彼此互斥的灵力,此刻却亲密得难分难舍,仿佛我与那灵力的主人也该是如此亲近的关系,形影相携,唇齿相依。 “这到底是什么!”
第26章 难以言喻的恐慌几乎要将我兜头淹没,我喉咙缩紧,险些连一句完整的话都说不出来。 我当然知道我在怕什么,因为太怕了,恨不得我此刻还在那幻境里,恨不得闻山羽还能再骗我一回。 但他没有。 他的目光,他的神情,他说的每一个字都是他真真切切剖给我看的心肝,我若还硬要说那是假的,那我就太该死了。 “这是你的小葫芦啊,央央,你还是没把我们想起来。” 闻山羽颓然闭了闭眼,泪水滑落时,刀尖的花瓣也簌簌地颤。 “我好后悔啊,要是我来得再快一点就好了,在你们结成契约之前杀了他,或者那时候我没有上当,没有离开你,而是守着你醒过来,是不是一切就跟今天不同了?” “可是对不起,我没有做到。” 泪水洗出他苍白的面颊,连同那满身淋漓的血色一并夺去了他眼中的温度,他身上那种曾令我畏而生厌的凶戾之气也消失殆尽了,仿佛被人抽筋剔骨,只余一件空荡荡的纸皮。 但唯独是这样的他,扔下短刀双手捧起雪昙,小心翼翼地让花瓣触碰自己面颊时,我竟觉得他比那朵无根之花更荏弱可怜。 倘若我没看错,闻山羽的的确确是有一身妖兽血脉的,可那天性嗜血的异族,也会为了什么人而收起利爪么? “我又不是衍最,他有那么多的人手,整个镜洲都是他的地方,他想找你,一下子就有那么多人出动,眨眼间就找到你了,而我呢,我呢?我那么想你,一天见不到你都觉得意乱心慌,却足足找了那么久才终于又见到你。” 闻山羽痴痴捧着那朵花,仿佛只有这花瓣能抵他的饿,解他的渴,眼窝里残留的些许水光隐隐将他渊黑的眼眸照出了几分扭曲,那目光看得我脊背生寒,只怕他要再将心口挖一个洞把那朵花填回去。 幸好他没有。 而他的眼神也告诉我,他根本不是怕痛,而是不愿让自己的血肉弄脏了花瓣上的白。 不知他做了什么,总之是平静的将那雪昙收起了,才重新抬头看向我:“央央,我想要你,只想要你。这件事衍最不答应,乐悯不答应,谁都不答应,只有你答应了,你也说过只要我一个人的。我什么都没有,只有你这一句话了,所以你不能想不起来。” “你不能。” 他倾身靠近我,双手捧起我的脸颊,指尖是用抚摸那花瓣的温柔在抚摸我,仔仔细细的,从眼角眉梢到鼻尖唇珠。 我们之间再也没有一丁点可以被介入的空隙,他理所当然地吻上来,他要说的话也在唇舌交缠间给我了。 不止是要我听到,更要我记住那每一个字的温度,每一个音节落在我舌尖时连绵不绝的颤抖。 “我们之间本来就应该只有我们的,我好多年前就开始爱你,你也说过你只想跟我在一起的……央央,快想起来吧,我难受得想杀人,也难受得快死了。” 堵在我心口的坚冰被他的血捂化了,从胸腔热到眼睛里,最后濡湿了脸颊。 我终于知道他为什么连刀刃剜心都不觉得痛了。 因为他的心早就已经不在他自己身上。 可那个牵走他一颗心的人,怎么会是我? 我和衍最的少时婚书,和盛决的阴差阳错,和闻山羽的爱厌颠倒…… 此刻被他紧紧抱在怀里,我竟难以自持地怨恨起了三年前的自己,我究竟做了什么,才会把事情弄得那么糟糕? “我来晚了两次,一次是你和衍最订婚,一次是你和盛决结成血契,一步错,后来就步步错了……” 而闻山羽并不怪我,只是哑声低语着,有些字音浅得连我都听不分明:“这次让遗阙布置了……血成三结,该够了吧?” 我忍不住道:“你在说什么?还有,你和遗阙又是什么关系?” “不要问我,央央,”他垂眼看着我,唇边依然牵着一抹转瞬即逝的笑,“如果你不能想起我的话,那我也不要你想起别人。” “我从来也没忘记过你……”我这话说得实在心虚,却也只能躲开他的目光,硬着头皮说下去,“不过你说得对,我的确记忆有缺,所以我现在着急赶回碧洲,有我师尊在,我肯定很快能想起来,到那时……我再来向你赔礼道歉。” 倘若在我失去的三年记忆中,闻山羽和我的关系已全然颠倒,那我先入为主闭目塞听的顽愚,弃了他而与盛决牵扯纠缠的一幕又一幕,哪里是一句轻飘飘的赔礼道歉就能揭过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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