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鹤道:“从前我们也少见面。”他矮身在锄云身旁坐下来,拉过帘子下的小几,鱼汤放在上面,转脸问锄云:“能自己起来吗,吃点儿东西再睡。” “好,”锄云点头,两手撑着床榻坐了起来,头靠着后面的格子,“我也好久没尝过大师兄的手艺了。”
他接过程鹤递过来的汤碗,凑近鼻尖闻了闻,“好香。” 明月在一旁稀奇道:“你还尝过他做的饭?”
程鹤淡然地帮锄云卷手腕的袖子,没理会明月好奇的目光。 锄云吹了吹,回忆道:“好像都是小时候的事了,刚拜入宗门的时候。”然后就着碗沿喝了一小口。
程鹤眸光动了动,“刚拜入宗门……”他掀起薄薄的一层眼皮,“你还记得?”
“记得,”锄云从碗里抬起头,“那是我来到青云宗吃到的第一顿饱饭,永远都不会忘记的。”
“……” 程鹤长久地望着他,好一会儿都没有移开目光。
明明之前提起在大雪山秘境中的初遇,还有掌门师尊和暮春,他都不记得,怎么给他做饭这种快要湮灭在记忆深处的小事,他倒没有忘。 先前那种奇怪的预感越发强烈了,程鹤心里煎熬着,面上不动声色。
锄云小口小口地喝着鱼汤,偶尔抬眼瞥一下房间里的两人,只是匆匆掠过,很快就收回去,睫毛微垂,像个玉娃娃。 明月看了他半晌,又把视线落回程鹤身上,道:“掌门既然入了无忧谷,青云宗便群龙无首,我原先以为这都是我们的猜测,但是掌门亲自现身证实了这个猜测,师兄,我们回去之后怎么跟师弟们解释?”
程鹤道:“先不说。” 明月道:“可是青云宗不能没有掌门啊。”
见他沉默,明月犹豫了一下,还是说了出来:“我不知道你能不能看出来,二师伯他……对这个位子很感兴趣,可是师兄,这里没有外人,我不怕跟你说句心里话,如果你们俩真要争掌门之位,我会选择你。”
程鹤静默着,还没开口,就听锄云突然挣开瓷碗的边缘,不可置信地问道:“你们刚才说,掌门师尊怎么了?” “……” 明月和程鹤对视了一眼。
锄云鱼汤也不喝了,两手紧紧抓着身下的被子,被这个消息砸得一阵阵发晕:“青云宗没有掌门……师尊是、是……” 嘴唇张合了几次也没说那个字,好像只要出口就是对秋华真人的诅咒与玷污。
他眼神恳切,里面盛满了惊惶,似乎真是第一次听说这个事,其中带来的害怕与后果几乎让他承受不住。 明月动了动嘴唇,想说什么,被程鹤拦住,他定定地看着锄云,良久,道:“锄云。”
锄云:“……嗯?” 程鹤看着他的眼睛:“师尊去了无忧谷,再也不会回来了,你知道吗?”
锄云愣了一下。程鹤又道:“后来我下山除妖,师尊又不在,你自己一个人修炼,差点走火入魔,伤了许多宗门弟子。醒来后性情就发生了些变化。” 锄云默默地低下了头。
程鹤:“后来我们去了北海仙会,你在大雪山秘境中,”他停顿了一下,“就是我第一次见到你的地方,受了很重的伤,记得吗?” 锄云摇头。程鹤盯着他的发顶:“是仲有君害你受了伤,这次我们下山,有一部分原因是为了对付他,记得吗?”
锄云还是摇头,连明月也察觉到了不对劲,想打断程鹤,可是他就像没有意识到一样,又或者是急于想要证明什么,语气十分冷静:“你不记得仲有君,他是在你那次差点走火入魔之后才出现,也就是说,那次之后的事情,你都不知道,是不是?”
这回锄云终于点了头,仿佛是为了补偿,点得十分用力。
房间里一下子陷入了某种格外诡异的寂静,锄云惶恐地抬起头,看到面前这两个人脸上如出一辙的神情,不可置信、后知后觉,乃至恍然醒悟,只有程鹤眼里多了一丝微小的隐痛。 “锄云。”程鹤叫他。
他小心翼翼地应:“……嗯。” “锄云?” 锄云:“嗯。”
程鹤仿佛刚刚找回他,嘴里含着他的名字才能感觉到这个人的存在,一声声呼唤过后,他终于试探着碰了碰锄云的手,锄云没有拒绝,他便握住了,然后慢慢上移,来到了肩膀。 一路的触感都很真实,真实而温热,他抬起头,锄云温柔和顺的面孔就这么毫无阻碍地闯进了他的眼里。
程鹤心里怦然一跳,所有熟悉而遥远的悸动,所有压抑而模糊的眷恋,所有肝胆相照的不舍,所有撕心裂肺的柔情,全都在他心里复苏了,被一股巨大的力量拉扯着,从他身体里拽出来,近百年时光倏忽而过,他们竟然毫无所觉弄丢了彼此。
明月不知什么时候出去了,房间里静得就只剩下了他们两人的心跳声,锄云从程鹤的眼睛里读懂了他在想什么,只是这一切他也解释不清,他只好紧紧地握住对方的手,这在以前都是他从来不敢去做的事情。
“……锄云。” 程鹤终于明白他不是简单地恢复记忆,而是换回了自己的灵魂,之前那个明俊活泼的小师弟消失在了没人知道的地方。 “对不起。”他说。
“没事。不是你的错,”锄云轻柔地靠近了他,“师兄,无论发生了什么,都不是你的错。” ---- 天降与竹马压宝吧。
其实也已经很明显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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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5章 依偎
他们依偎着彼此,很久,其实那也算不上什么拥抱的姿势,锄云却觉得耳根发烫,听着颊边程鹤的呼吸,努力压着心底的慌乱,他只是觉得这样做,大师兄就能安心一些。
程鹤慢慢松开他,低头看小师弟脸颊绯红,嘴唇抿得紧紧的,于是将手也从他肩膀上拿回来,低声道:“你是怎么回来的,因为雷劫么?” 锄云懵懵懂懂,点了点头。
过了一会儿,锄云说:“我那次修炼过后,感觉自己就一直昏睡,后来就听到了有人说话,很吵,有什么东西劈进来,我就醒了。” 程鹤听着,锄云想到他刚才的话,又慌慌地问道:“你说雷劫……我是渡劫了吗?”
程鹤应是,抬头却见他目光呆呆的,似乎陷入了某种思索中,正想说话,就听锄云出声道:“在我不知道的时候,有人替我渡了劫是吗?”
程鹤心里一愣,想起之前明月说锄云已在大雪山秘境中历了第一道天劫,这是第二道,天劫劈醒了他本来的魂魄,那么再有一道,会不会又让他沉睡? 那个天性天真调皮又生气勃勃的锄云还会回来吗?
这个念头只是在他脑海里一闪,倏忽而过,然后他正视着面前这个人的眼睛,“锄云,这段日子,你并非昏睡,而是成为了另一个人。”
锄云看着他不作声,其实他已经猜到了,从方才他们的话语和反应里,在他没有意识的时候,他们和另一个“锄云”一起经历了很多事,可是这是怎么回事呢,他们怎么可以和另一个他相处得那么融洽呢。
这话他没有问出来,尽管心里纠结酸涩不已,这种说出来就明显会使对方困扰为难的问题,他从来不会主动提起。 可是程鹤看出来了,他迟疑了一下,接着把手覆在锄云隔着衣袖的手背上,“我当那是你,锄云,”他说,“我没有想过他会是另外一个人。”
帘帐上烛光的影子摇摇晃晃,一会儿缩短一会儿拉长,锄云缩在被子里,只露出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可是这是怎么回事呢?”他的声音瓮声瓮气,“怎么会有人一体两魂,难道我真是个怪物吗?” “不,”程鹤道,“应该是生魂上了别人的身。”
“……什么?”
程鹤道:“这个人的原身大概已经死了,只是灵魂无处可去,正撞上你修炼不当,魂体不稳,他便当你也死了只是个躯壳,阴差阳错上了你的身。” “可,可是……”锄云好像明白了又好像没明白,支支吾吾,“这不就是夺……”
“应当不是,”程鹤断然道,“只有邪魔才会夺舍,那人……大约只是个和你一般大的孩子。”
他自小在这个世界长大,当然不会知道还有穿越这回事,回忆起那个孩子天真清朗的一张笑脸,心里竟有些茫茫的怅惘。
锄云不再缩着,从被子里钻了出来,“那我现在在这儿,他去了哪里呢?” “不知,”程鹤安静地说,“也许离开了这个地方。”
锄云也低下了头,月光正好移到了他们这个房间的小窗外面,温润的白色打入屋内,让他有一瞬间看清了程鹤眼底的神色。 ——乌沉沉的,像一汪化不开的墨。
他匆忙收回视线,转眼望望,鱼汤已经凉了,周遭没有一丝人声,静得如同在草堂中某个突然苏醒的深夜。 “师兄,我有些躺累了,”他突然说,“你能陪我出去走走吗?”
他们下楼来到了客栈大堂,站在门口,寒凉的夜风穿堂而过,锄云身上披着云雁细锦斗篷,天水碧绣着繁复的银纹,再加上脖颈处一圈暖绒绒的风毛,原本略有些苍白的面颊也被衬出了三分颜色。 锄云望着院中朦胧的景色,问道:“大师兄,这里的事情完了,过几天我们就回去了是吗?”
程鹤:“嗯。” “我很久很久都没有来过人间了,”他嗫嚅着说,“从前……我还以为一辈子都要待在青云宗里,再也不会下山。”
他们无可避免地回忆起了锄云刚来青云宗的那些年,仅有的几次下山经历都是染着鲜血与罪孽,他每一次自人间回来,原本十分欣喜的目光都会变得格外沉寂,又会在下一次出门的时候,重新亮起希冀的眸光。
锄云的童年原本就带着创伤,来到青云宗后,师尊和师兄的关爱让他稍微愈合了一些,但是那几年下山的经历再次无形地加重了他对人间的痛苦和恐惧。 期待越来越少,愧悔越来越多。
去人间就成了他心里一个隐秘而惊痛的痂,他用沉默和抗拒来隔开自己与外界的距离,虽然大师兄总是说不是他的错,可是他明白那都是安慰。 不是他的错,那又是谁的错?
他就这样在自己封闭的世界里过了将近一百年,一百年里有大半时间都是寒冬,大师兄偶尔带来的温暖总是转瞬即逝。 如今,这温暖竟贴在了他身边。
自己的手是温凉的,大师兄的手却热热的如同炉火,现在这手就包裹着他,热度通过掌心源源不断地传过来,让人恍觉如置春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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