棋子慢慢遮盖了大半棋盘,江春无不知想到了什么,唇边突然勾起一抹笑意来。 出云宗山门里人少清净,弟子们又各有各的活忙,远没有方凌波自小生活的岳阳城热闹,甚至连山下的小镇都不如。故而方凌波刚到出云那些年,总是十分无聊,他又喜动不喜静。江春无想了好久便想出了教他下棋这个让他解闷的法子。 方凌波不爱看书,所以这棋路规矩都是江春无手把手教的。 按理说懒得动脑子想事情的人,下棋下得一般都不怎样。可方凌波的棋艺却出乎意料得高。 他学了半月棋,出云宗外门便就没人能打得过他了。 对,就是“打”。 虽是江春无亲自教导,可方凌波下棋的路子却很野。 他的棋路不像是博弈更像在是打架。横冲直撞又不忘使绊子,胡搅蛮缠又带着少年的无畏爽利,一般人是招架不住的。 江春无跟他对了半年棋,到最后也招架不住了。 江春无还记得自己第一次输给方凌波。 那是个黄昏,他们在瑞云峰外的露台上下棋,那盘棋自中午下到傍晚,方凌波趴在棋盘边上打着哈欠。 “你输了。”方凌波落下最后一子时,夕照恰好落在棋盘上,映得黑白棋子熠熠生辉。 江春无记得那时方凌波翻身将胳膊压在脑后,他说,“奇怪,我赢了你该是高兴的。我也确实很高兴,可是却没有那么高兴。就好像我从开始下棋便知道有这么一天似的。好像没有任何惊喜可言。好像我就该赢你。你说奇怪不奇怪?” 江春无没有回答他。之后他又在方凌波的要求下跟他对了三局棋。 三战三败,江春无全力以赴却没能再从方凌波手上赢回一局。 自此之后方凌波便不再找江春无下棋了。 这戏台上谜题的答案藏在棋盘里,但是解题的工具却在黑白棋子错落而成的棋局里。 江春无记得他跟方凌波相处的每一个细节。他们一共下了一百三十五局棋,他能还原这其中任何一局的任何一步。 江春无被从豆皮摊上发现的线索带到这里,他确定下一个线索就在这棋盘上,而解答谜题的钥匙便是那一百三十五局棋的其中一局。 方凌波一定会选择他觉得最重要或是最特别的一局作为钥匙。 这就难到了江春无,因为他们的一百三十五次对弈,每一次,对江春无来说都是最重要最特别的。 他猜不到方凌波的想法,于是只能用最笨的方法来一局一局试。 江春无先试了他第一次输给方凌波的那一局。不是。 江春无接着试了他们第一次对弈的那一局。不是。 而后是他们对弈的最后一局。也不是。 …… 江春无飞快落子,清了一盘又一盘,台下的围观的人们渐渐没了耐心,离开了大半。 一个时辰,一百三十五局棋,一一试过之后,竟然…… “都不是么?”江春无眉头微蹙。 子时的更漏声响起。 台下围观的人群都着急去看烟火,终于全都离开了。 江春无若有所思地坐下,他将黑白棋子第一百三十五次捡回盒子里。 他回忆着与方凌波度过的每一寸时光,那每一天每一刻,仔细咀嚼所有细节,他想找到那一局被自己漏掉的棋局。 终于—— 江春无一个愣神,手上的棋子滑落,黑子在棋盘上打了个转停在了棋盘中央。 “原来在这儿啊。”江春无喃喃道。 原来早在他教方凌波下棋之前,方凌波就送给了他一局棋。 依旧是五十年前的岳阳城,夏天燥热的午后,蝉声嘈杂。 方凌波只穿了件薄衫趴在自家书房的凉席上百无聊赖,他眼睛一转瞧见了爹爹摆着用来附庸风雅的棋盘,于是起身把棋盘抱到塌上,又翻出两盒棋子,就这么噼里啪啦地就玩了起来。 方凌波两指夹着棋子装腔作势的模样很是可爱。 江春无忍不住问他,“你这模样端得挺正,可到底是不是真会下棋呢?” 方凌波白了江春无一眼。 “我当然会,你别瞧不起人。”方凌波说着落下最后一子,然后将棋盘一转,笑眯眯地对江春无说,“看。小爷这局棋叫马踏飞燕!” 江春无一瞧,只见棋盘上被方凌波用黑白子摆出了一个勉强能看出是马的长脖子四条腿生物,那生物脚下正踩着一只胖胖的小鸡。 还真是“马踏飞燕”。 江春无笑得快要岔气,最后被方凌波又抓又咬象征性地揍了一顿。 这才是他们的第一局棋啊。 江春无笑着再次落子。 棋子刚好用完,他将棋盘一转,只见棋盘空位上刻的字终于组成了两句话。 “长乐巷思吾园。” “莫忘提灯一盏。” 这一回终于对了。 江春无笑着起身,挑了一盏玛瑙雕刻而成的牡丹花灯,起身往长乐巷的思吾园赶去。 —— 长乐巷思吾园像是在办什么喜事,大门上挂着红色的喜结,门外两队着红衣的仆人恭敬立着。 江春无踏着红毯,提灯走了进去。 待他刚跨过门槛,便来了两个喜婆打扮的女子。 “哎呀呀。”那两名喜婆一左一右架住江春无,“新郎官终于到了。” “快快快,奏乐,带新郎官换衣服去。莫耽误了良辰吉时!” 江春无被喜婆拖着到了一间屋子,屋中放着一套大红喜服,恭候多时的小厮连忙动起来,不到一刻钟便为江春无穿戴整齐。 “恭喜公子。”那小厮向江春无贺喜,“请公子随我来。夫人已在喜堂等候多时。” 喜堂、喜乐还有这一身婚服,江春无尚不知这些人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但若是要为他跟方凌波办一场婚礼,他倒也不是不能接受。 江春无面色平静地跟着小厮来到了喜堂。 只见那被装扮的格外喜庆的喜堂之上,站着七个高矮胖瘦皆与方凌波相同,穿着喜服盖着红盖头的人。 刚才见到了喜婆一左一右站在那七个人旁边。 “恭喜公子喜结良缘。”两个喜婆道,“快去牵上新娘子再拜堂,莫误了成礼入洞房的吉时。” 江春无现下明白了这是在玩些什么了。 “你们的意思是我夫人在这七个人里么?”江春无笑着问。 “那当然。”胖一点的喜婆打趣儿道,“不过公子若想,七个一同娶了也是可以的。” 江春无垂眸摇了摇头,“他不在这儿。” “这七人身形都与他一般,说不定盖头下的脸也与我夫人的相同,”江春无道,“可他们无一人是他。” “公子你说这话是不打算选了么?”胖喜婆进一步问。 “是。”江春无毫不犹豫。 “公子可想好了,”胖喜婆笑嘻嘻道,“若是错过了新娘子,可就永远找不着了。” “多谢提醒。”江春无微微颔首道了一声,毫无犹豫地拂袖转身,离开喜堂。 思吾园比的光线比江春无来时暗了许多,江春无甚至看不见脚下的路。可手中的牡丹花灯像是一团小小的火焰为他照亮了方寸之间的地方。 “公子,”那胖喜婆的声音自身后传来,“既然公子心意已决那我们便不送了。公子跟着手上的灯走就能到您想去的地方。” “愿公子与夫人百年好合,早生贵子,白头偕老,永不分离。” “谢啦。”江春无笑道,他跟着灯光着亮的路向前。 向前。 强烈的喜悦与思念在他心中翻涌。 他的心上人就在前方。
第55章 是夜花烛 这是一间十分宽敞的屋子,两扇门推开,可见外头有一方散发着白色雾气的温泉。 窗上贴着喜字,屋里点着红烛,微风不知从何处吹来,吹得灯影摇曳红纱漫舞。 这房间有一处向外伸出的露台,刚好搭在温泉上。露台是用白玉堆砌成的,玉石在温泉的滋润下 微微发烫。 方凌波只穿了件单衣,他倚靠着栏杆侧坐在露台之上。 不知是身上出的汗还是蒸腾上来的水汽,将他薄衫濡湿,衣衫贴在身上,勾勒出他静秀的身形。 方凌波还是叫那位名叫谢愚梦的家伙给自己施了针。那人医术果然了得,七枚银针刺入穴道之 后,他的一双眼睛便就又能看见了。 只不过谢愚梦再三叮嘱,说这眼睛看得见只是暂时的,若他不能解决自己身体的问题,他的眼睛早晚是要坏掉的。 方凌波觉得谢愚梦很奇怪,他好像也知道很多东西,他说了么多其实表达最多的东西不就是江春无在骗他方凌波吗? 江春无确实瞒着自己许多东西,这些方凌波一直能够感受到。 但是瞒了什么,方凌波从来都没兴趣知道。 方凌波自认自己也是一朵世上难得的奇葩,他上次跟曲瑶岫说的那些威胁的话并不是在吓唬人家,他是就是懒得知道啊。 他懒得思考,懒得纠结,他就是喜欢看问题只看表面,那些藏得很深的东西他能感觉到,但是的确不想去深究。 太过执着太过较真,会活得好累的。 方凌波同江春无在一起,在外人看来这样的组合,应该是江春无占主导地位的。 很多人可能会说,江春无那么厉害的人肯定将方凌波吃的死死的。 表面上是这样没错的。 可事实上,方凌波一直觉得,自己只是懒得跟江春无计较罢了。他更能感受到,江春无对他从来都是小心翼翼的,那种小心翼翼不是欺骗真心,而是怕自己离开他。 这就很有趣了。 方凌波伸着脚趾去拨弄温泉水面,溅起的水沾湿了衣摆。 他好像从来没有这般清醒过,他现在不想去问询江春无的过往,不想去纠结被掩盖的真相,甚至不想去思考江春无骗他的目的,他现在只想确认一件事,那便是江春无对他的感情究竟到了什么地 步。 方凌波没什么原则,少数秉承至今的原则里有一条便是等值交换。 这世上没有免费的晚餐,也没有可以不付出代价的索取。 江春无对他的感情如果足够深刻,那么好像揭过一些无关紧要的事情也没有关系。 方凌波他啊,其实只是一个想要快乐地活着的人而已。 所以方凌波把寻灯的出题权从谢愚梦手上要了过来,他用自己与江春无相处的那些细节为题。他想看看江春无记得多少。 如果一个人对你来说越重要,和他相处的时光你必然记忆得越深刻。 方凌波想看看江春无能用多少时间走到哪一步。 方凌波的底线是三个半时辰。 三个半时辰,要是江春无能够出现在自己面前,那么方凌波觉得自己还是可以继续傻乎乎地在他面前当个懒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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