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不想死。 纵使活着有吃不完的苦,他也还是不想死。 在日复一日的反抗、挣扎与屈服中,他落了个遍体鳞伤的下场。祝神的倔脾气在那么小的年纪时就早有端倪——无论打手龟公如何调教,他永远不肯安安分分地去服侍,总要被打得皮开肉绽、痛不欲生后才心不甘情不愿地走进客房,每一天都是如此。他身上的伤总是好了又烂、烂了又好,冬天好得慢一些,夏天烂得快一点。望香楼的姑娘瞧他可怜,会偷偷摸摸给他买药,等到她们发现他身上的伤再也好不起来时,他就在某个清晨被一卷草席裹着扔到了城外。 他躺在乱葬岗里,不多时连草席也被人夺取。然后他浑身赤裸地望着天上纷纷扬扬的雪,以及远处那个倚在树下观察了他一夜的男人,在无尽的不甘中浑身溃烂着死去。 这是祝神的前世。 十一岁的春天他在丘墟迎来新生,伴随着祝神这个名字,还有世上两个声名显赫的法师。祝神从年幼走到年少,他的记忆一尘不染,拥有一副重新生长的健强身体与顽劣不堪的脾性,每天过得鸡飞蛋打无忧无虑,胸腔里跳动着的那颗心脏根植着他的叛逆,命中注定他要和这颗心脏真正的主人成为一生的冤家与仇敌。 祝神十六岁那年的某个夜晚,在沾洲四处流浪的贺兰破蜷缩在桥边,彼时的他像一颗流星短暂划过祝神的眼前,而后很快消失不见。随之而来是一场祝神与故人的偶遇,曾经在他六岁那年光顾过望香楼的一位公子撕开了戚长敛为祝神粉饰了七年的过去。从那之后祝神为了下山开始了无休地反抗,他被戚长敛不止一次地关禁闭、断食和抹去记忆,最终那段混乱的时光终结于凤辜的手中。 那个散发着灰尘、仇恨与寂寞的气味的秋日,凤辜将戚长敛引到梓泽,暂时把人困在了冰川之上,然后他回到丘墟,打开祝神的房门,看到十七岁第一次被帝江锁捆住了脖子,坐在地上奄奄一息的祝神。 凤辜神色平静,兴许是因为他早已看到了每个人的结局,他深交多年的挚友和他亲手养大的孩子,两个人都逃不过天谴的降临。 修成半神之身的凤辜在闭关时看到结局后心中并无太大的波澜,从多年前戚长敛不听劝阻忤逆天道救下这个孩子时他便知晓祝神已成他二人命中之劫。 最平静的人最疯魔,凤辜在戚长敛和祝神这一对反目成仇的师徒之间选择了第三条路——逆天改命,对抗天谴,两个人他都要救。 那个黄昏,凤辜解开祝神脖子上的帝江锁,取走祝神心腔中那颗属于戚长敛的心脏,将自己的心换了进去,在给祝神浑身经脉上另一层封印时注入了自己的第一缕魂魄;随后他带着戚长敛的心,将第二缕魂魄封入念力真身,化作一条巨蟒,守着那颗心脏永远沉睡于梓泽之下,变作亘古不灭的盘龙钟;最后凤辜在冰川等了贺兰破数月,在贺兰破练出出神入化的刀法后将第三缕魂魄化入那柄卷刃的长刀,随贺兰破回到丘墟,将戚长敛的肉身封印了整整十二年。 十二年后,那个卯元329年的冬天,戚长敛用半身念力毁去凤辜的封印,也毁了凤辜那一缕魂,逃出丘墟,再度囚禁祝神,使祝神第二次沾染上裂吻草之瘾。 于是凤辜三缕神魂,一缕抵消戚长敛的罪业,一缕抵挡祝神的天谴,第三缕毁于一生挚友之手,自此精魂散尽,永世不得超生。 这是祝神混乱的少年时代。 说回十七岁那年,祝神醒在丘墟的桃花树下,身边躺着一把莫名其妙的剑和一张交代他身世来历的字条。 祝神二度带着空白的记忆下山,遇见贺兰破,给对方取名小鱼,度过他生而为人的一生中最纯粹快乐的一段岁月。 十二年后戚长敛卷土重来,祝神陷入周而复始的堕落、痛苦与失忆,在彻底遗忘一切的时候,终于死于戚长敛的手下——这个给了他新生又收回他性命的人。 一帘风月门前,他睡在贺兰破的怀里,手脚冰冷,身体僵硬,耳边是贺兰破沙哑而绝望的哭声,那声音悲怆无比,哀如啼血,足以使每一个听者闻之落泪。 祝神置身于无边的黑暗,听着贺兰破的哭喊,迫切地想要出声安慰,却寻求不到一个苏醒的渡口。 他心急如焚,茫然四顾间,远处忽然闪现出一点微光。 接着,那抹白光越来越近,眨眼之间移到祝神跟前,白光中逐渐显露出一个模糊的人影。 一切的声音都消失了。 祝神看见了凤辜。 “师父。”祝神将凤辜来回看了看,直觉般地问道,“你怎么……就剩一缕魂了?” 凤辜并不回答,只是走到他眼前,伸手摸了摸他的头发。 这时祝神发觉自己好像回到了他十岁出头的少年时期,因为才刚复活,身体矮小孱弱,甚至还没来得及长到凤辜的胸膛,凤辜微微抬手就能摸到他的发顶。 他心中生出一种久违的眷念与委屈,好像上次能这样伏在凤辜身前被纵容着胡闹,已是十数年前的事了。 凤辜牵起他的手,像十岁时牵着他走遍丘墟那座宅院中每一条回廊时那样,祝神亦步亦趋地跟着,仰头时眼中只有对方清逸出尘的背影,那年的他身无爱恨,未惹恩仇,什么也来不及不想,只想永远待在这个背影身边。 “师父,”祝神同他走在看不见尽头的黑暗中,“我们要去哪?” “去找祝双衣。” 凤辜越往前走,祝神的视野逐渐明亮了,他仿佛恍惚间瞧见自己多年的梦境:那条与戚长敛斗争的巨蟒,还有无数次被巨蟒吞噬的凤辜——每一次梦境都是凤辜残余念力中的念境。凤辜在与自己的念力作斗争,在与困在他念境中的戚长敛作斗争。他的念力在自保,阻拦他一次次消耗自己精魂,而戚长敛在梦境中一次次屠杀着凤辜那一缕魂魄。 凤辜每兵败一次,戚长敛就离祝神更近一分,离挣脱那把刀的封印更近一分。 祝神做了十二年的梦,是凤辜在念境中困了戚长敛十二年。 “走吧,祝神。”凤辜停下脚步,松开了祝神的手,他的身影逐渐模糊,是封印在祝神梦境中的精魂彻底地散去,“找到祝双衣,完成你的复活。” 祝神猛然睁眼,身边是被解开的帝江锁,他坐在房中,门外是卯元317年的秋天——戚长敛第一次将他套上帝江锁,却被凤辜关在了梓泽的时候。 - 十六声河的人得到消息赶来一帘风月时,贺兰破已抱着祝神坐了一天一夜。 山上的积雪消融了,贺兰破两鬓有一片浅淡的白色,辛不归伸手试着给他擦了擦,发现擦不掉,才反应过来那并不是未化的雪花,而是贺兰破一夜之间生出的白发。 他的眼角有一滴若隐若现的血迹,大概是泪已流干了。 “公子……”辛不归蹲在他身侧,试探着开口,“先……先回房吧……” 没有回应。 贺兰破入定一般,安静得宛若一具雕塑。 容晖忍着泪跟刘云叹气:“这么下去也不是办法。” 陆穿原则直接指挥十三幺和刘云几个上去:“把他给我拉开!他不要舒坦,祝神还要。衣服也不换,血也不擦,死也不是这么个死法!” 他们几个不敢动,陆穿原便要撸了袖子自己上。 辛不归急忙把他挡住:“陆大夫先等等……” 奈何陆穿原此时也不比其他人平静多少,按捺了一路,乍然看到祝神的尸体早憋不住心中那口气,忽然指着辛不归破口大骂:“我早说了别让他走别让他走!你非要把他带到这鸟不拉屎的地方来!他要是在喜荣华,上上下下几百口人,还看不住他一条命了?!当初他说要走,你们就跟没长脑子一样听他的!他的话也是能听的?啊?他吃药吃糊涂了,你们也跟着糊涂了?!这么多年,他在我眼皮子底下,就没出过事!一沾上你们贺兰家,不是死就是伤!既然带了他走,为什么不看好他?!别说在路上,他就是安安分分呆在家里也能把命丢了!你说照顾他,就是这么照顾的!我把人养了十几年,好端端地交给你,到头来死都不知道怎么死的!这下好了,人走了,命没了,你回来装模做样地抱着不让动了,你对得起谁!怎么?这回知道照顾了……你照顾……去地下照顾吧!” 他对着辛不归指桑骂槐,涕泪流了一脸,满眼通红,看见贺兰破的背影依旧是无动于衷,又气不过,恨恨踹了旁边的时候一脚:“我去你大爷的!” 辛不归垂着脑袋听他骂完,抬起头在陆穿原众人身后扫视了一圈,企图能有谁出面解围,最后把目光定在一直对着祝神若有所思的柳藏春身上。 柳藏春见终于有人想起他了,于是顺势站出来,先拍了拍陆穿原的胳膊:“阿原先不要急嘛。” 他慢慢走到贺兰破身后,偏头观察了半晌,“嘶”的一声道:“我怎么看着,祝老板好像不是死了呢?” 此话一出,贺兰破终于动了动。 他转动早已僵硬的脖子,抬头看向柳藏春。 柳藏春笑眯眯道:“先把人抱进房里,让我好好看一下吧。” ——祝神死了,但没完全死。 他没了呼吸,加之戚长敛将他心脏处的封印解开后,浑身筋脉因承受不住强大的法师力量而尽数爆裂,贺兰破回来时正好他心脏骤停,然而一夜过去,柳藏春发现了在祝神体内的第二层封印——正是当年凤辜给他换心时私自在戚长敛的封印下加的那一层。 “祝老板的筋脉在慢慢愈合。”柳藏春把完脉,又对贺兰破说,“大概再过一个晚上,就会有心跳了。” 贺兰破不知信没信,只是盯着祝神不说话。 辛不归见状,又打圆场问道:“那……大概几时能醒呢?” “唔……这个么,不好说。”柳藏春像是忽然想起了什么,“第二支沾洲叹现在何处?” 众人皆望向贺兰破。 贺兰破沉默了一会儿,才低声道:“就在房里。” “拿出来试试吧。” 贺兰破迟疑了片刻。 并非他不想用,正是因为他用过一次,深知沾洲叹一旦点燃,回到过去只是成为已发生的一部分,对结果没有任何改变,用与不用,都对现状没有影响。而此刻对他来说,守着祝神才更重要。 “祝老板在这里,长了脚不会跑——如果能跑了,更是好事。”柳藏春转头看了看窗外天色,“我也只是猜测,说不准这会儿沾洲叹正等着点燃,兴许不是给小公子用,而是给……其他什么人。” 贺兰破最后看了祝神一眼,正要去拿香,又被柳藏春拦住:“小公子先想想,要不要带什么东西。否则香一点燃,可没有给你准备的机会了。” 贺兰破蓦地想起越郎,那个第一次回到过去时帮他搜查消息的女法师——她曾经说过贺兰破在更早以前找过她一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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