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弥蓝渡

时间:2023-08-15 10:40:26  状态:完结  作者:别雀

  世间生灵诸多,可怜者甚众,你怎么敢这样挥霍我的心意?

  “你以为你大义凛然舍弃的是什么?”

  他带走了他身上很重要的东西,在须弥中幻化做他盗走的莲心,是什么他还没记起来,要等他出了须弥才能知道,但那一定是极重要的东西。

  “所以我一定要去赤鹿山,拿回那样东西。”须弥外还有人等他,他的来世,他们再续的前缘。

  他跟宴山亭这样说说,宴山亭叹气,意有所指:“小友自己不也说了?灵山没有真佛了。”

  灵曜没明白,宴山亭却要走了,灵曜问他:“这次您不去听涯渊吗?”

  他猛然发现这个宴山亭一只胳膊始终没有动过,僵硬如枯枝,袖子里抖落的,似乎是凋零的榆树叶。灵曜记起他在黄杨道场跟那个宴山亭饮酒时,一旁侍奉的那个榆木傀儡。有一只胳膊也是新修的,拼上去的榆树枝。

  一起饮酒,说舌头发僵没滋味。

  再想起某年他胆大妄为看尊者将来,也是一只榆木傀儡送来神目。

  宴山亭凡人之身却不老不死,其中奥秘无人知晓,只是以为他靠着卜算躲避死劫,那一年听涯渊之乱被镇压,他触怒天威,被判处十世苦难,按理说转世投胎他就应该重新来过,他擅长的卜算也应该随着转生消失,可并没有。

  ——总不会有人转世投胎,还带着上辈子修行一起投胎吧?

  原来宴山亭并不是没有傀儡,只是世人都想错了。

  灵曜几乎在瞬间明白了是怎么回事,于是更为宴山亭胆敢悖逆的胆大包天咋舌,宴山亭察觉了,停下脚步回头,灰白的眼睛垂下拱手:“所谓逆天改命无非行骗,骗人骗己,蒙蔽上天,骗过了天就是贫道胜,不过这回骗不过,也不骗了。”

  长恨有时尽,川河有时绝,长久的勾心斗角下去却没什么意思,尤其为了牟取那一线天命,束手束脚,藏头露尾,做了彻头彻尾的小人。

  无论是颠沛流离的十世还是平顺安宁的十世,其实都与他无关,他藏匿因果,山君的祝颂反而叫上苍发现了他。

  “总是哄她,这次贫道的话不做假,果真顺应天命去了。”

  他之所以苦苦强撑只不过怕忘了,因为幼年不见光明,他是爱极了人间春好之人,过目美景,好友至亲都不愿意忘掉,他又注定不能修道成仙,只能剑走偏锋,以求保留看过的繁华遇见的知己。

  泰山之下本来有两方宝物,一样镇山河,一样观山海,是一面镜子。一个镇压邪祟,一个能览天下之事。上一任山君应劫重新转世,观山海掉进了人间,阴差阳错成了人间一个天盲小儿的双眼。

  他独占灵宝这么多年,早已和神镜不分彼此,听涯渊遇险更是合为一体再无法分割,舍不下人间繁华,可是有些东西终究要物归原主,他是不容于世之人,也早该明白世事难违。

  泰山出巡次次都要走过山门,泰山师‘死后’,他就在山门下,傀儡在人间颠沛,而他假作一支早就枯死的树枝,风吹雨淋地随她护佑人间。

  天地君亲师,那是他的天地君,他身为神镜立在山前时看了无数次出征,祝颂山君凯旋,后来做了枯枝,又在山下望山。

  他背着桃花仰首阔步,像当年潇洒去赴约。赴他窃来的师徒缘分,十年春好,泰山下的桃花林桃花正盛。

  他早说过,江河浩渺,可以倾,溪流涓涓,亦可倾一盏,空盏却不能。那话不止是劝解清沅,何尝不是劝自己?他叫她不必强求,强求最多的其实反倒是他。

  他和山君不算空盏,却也着实不多,上苍所赐,就是一人看着一人的背影,她做山君时他目送她,他做泰山师,则她来目送。

  溪流涓涓,薄积厚发,自然没有善果。


第84章 供奉

  宴山亭撑着灰白无神的双眼望着东岳之所在:“这才是没有遗漏的圆满之局。”

  这才是机关算尽。他瞒过了所有人,除了刻意透露的灵曜外,没人知道这些,他的降生,他的来历,他的归处,不会有人知晓,包括被他戏耍数次的山君。

  他是通晓天地、戏弄上苍大成之人,在这一项上面从来自负,就算顺应天命也是他做庄。世上没有宴山亭不能算之事,即便没有神目也一样。

  灵曜百感交集,转而记起自己也是这样的胆大妄为之人。只不过他手段拙劣道行不足,被发现了,现下正是进退两难。

  “贫道很羡慕小友。”宴山亭已经消失了,声音却不断传来,“同样是窃取天机,小友山穷水尽却也还有枯木逢春这一天,天道之于你们,要仁慈稍许。”

  也仅仅稍许。

  “最后一言,小友若执意要去,便一条路走到黑,切莫再三心二意,世上没有万全之策,人心不足蛇吞象,事事圆满是很难的。”

  人间的明光殿香火鼎盛,供奉尊者一向是纸糊的莲花。

  灵曜在明光殿诵经,烧到第两千一百四十七盏纸莲花时,经幡舞动,他以为尊者终于要出现了,可风过去,殿中还是一片寂静。

  神台上的镀金像被凡人塑地过于慈悲,同尊者并不很像。神像慈眉善目,佛目半合,垂着眼俯视下面的人。

  灵曜耐着性子接着烧莲花,朱笔不停在糊莲花的纸上抄经。

  烧到两千九百一十八盏,台上尊神说:“刚才那一遍,你少了两句。”

  灵曜写经的动作一顿,朱砂滴下染在指甲上,手指头尖都染红了,在洒金的宣纸上洇出一圈指痕,尊者的目光落在了他的手上。

  “第三百一十二遍,少了三个字。”

  “第六百五十一遍,字迹便开始不再工整。”

  “第九百盏莲花开始,青莲没有金边了。”

  这一样倒不是因为他敷衍,灵曜小声:“小仙腰带都当了,银钱都拿去买金箔。”

  “第一千二百四十三盏,竹骨逐渐潦草,莲花不再精致。”

  “自一千二百七十一遍,写错了本座名号。”

  灵曜放下手里的莲花,朝他叩拜,认错道:“尊上,供奉不够诚心是小仙的错。”

  尊者哂笑:“是不诚心还是太成心?不诚心自然是你的错,可这是你,于是也不足为奇,灵曜,敷衍糊弄是你的本性吗?”

  “不是。”灵曜额头点地,笔还在他指缝,青毫点在纸上,那张纸已经不能看了,“小仙是心性恶劣,刻意为之。”

  “为何?”尊者说,“不情不愿,何妨砸了本座金殿出一口恶气?这样小的错漏,谁能发现呢?”

  他肯理他就好了,灵曜心说,尊者少说了他的一重罪:他恃宠而骄。“尊上错怪小仙,小仙不是刻意不诚心,小仙这样错漏百出,是因为您不见我,实在走投无路了,想要求您宽恕。”

  “是你自己走的啊。”

  死生不见,毅然决然。

  “不是这样的。”

  “不是?”

  香火尽数扑灭,明亮威严的金殿转瞬成了煞气聚集之地:“不是你离开赤鹿山要去人间逍遥?不是你说赤鹿山沉闷无聊不及人间红粉?不是你说的吗?灵曜,今日你倒再来说一说,令你无聊沉闷的赤鹿山,不及你人间红粉的本座,有什么好见的?”

  “你不是说人间好,去浪荡红尘了?灵曜,红尘有趣吗?”

  “……小仙有罪。”维持不下去笑意,脸皮再厚也不能在这种时候云淡风轻了。

  “呵”“认了这么多罪,你倒说一说,你有改过哪一桩?或者本座该问你,你真切‘知罪’的,到底有几次?是后悔做了那些,还是仅仅后悔没将本座瞒死?”

  今天又来油腔滑调,是因为他拦着他再送一次死了是吗?这回又是什么说辞?灵曜开口艰涩,没法答一个字。罪证确凿,无可争辩。

  “知道为什么停在这一盏吗?”

  尊者一袭白衣,漫步下神台:“那八十年,两千九百余日,是否也如这些莲花一样,起初还像模像样装一装,后来不耐烦,索性本性毕露?”

  一双鞋和素白衣袍出现在眼前,灵曜跪地更低,听他慢声算账。

  “灵曜,赤鹿山八十年,两千多个日夜,人间历不过三朝,短短八十年罢了,修途何其漫长,这八十年于你究竟算什么?转念可抛是吗?”

  灵曜在心里说,那八十年是他毕生所求的得道之地。不过不能开口,尊者已经知晓了前因后果,此刻在说什么都是狡辩,也是后来不能再补救的又一次中伤。他不能改变已经发生的事情,不能将那些不合时宜想起的记忆挖走,更不能真将喜相逢用在尊者身上。

  那日世外之洲,尊者看到了他的傀儡线,看到了他吞了那半颗莲心跳进赤水漩涡。

  甚至看到了他被恶鬼撕成碎片。

  他曾被凌迟一次,死前痛不欲生。他又被凌迟第二次,是尊者从他眼中读到他被撕碎时的眼神。赤红的眼,他险些以为尊者要将他再撕碎一次。

  他在那时开始后悔,心想是不是他不该随意许愿,是不是不该在死前想:要是能再见尊者就好了。

  没想过有来日,也没想过他狼狈的死相会那样猝不及防陈列于尊者眼前,再杀他一次。

  “怎么不说话?”

  灵曜低声压抑苦涩:“小仙惟恐此时开口,尊上更生气。”

  此时装乖也没什么作用,他若真这样在意他生不生气,怎么敢做那些事情?怎么敢叫他空手一触,流沙也剩不下?

  他在赤水流连的日夜,在挤满恶鬼的河中摸索捞不起的幻象,他怎么敢?

  若非因果轮转到今日,这些他要跟谁清算?

  若不是苍天有眼,若不是他拼了命强求,隐忍杀意的今日,他要找谁去说?

  “尊上,小仙这次真的知错了。”灵曜声音有点小,却听得很清楚。但他次次都这么说,再怎样的舌灿莲花也改变不了他做的那些事,改变不了已经发生的来日,他上天入地找不到他一丝一缕。

  “你以为你的话,我现如今还信几分?”

  “小仙不求尊上信我,小仙今日在这里供奉,不是因为想要尊者原谅。”灵曜欲抬头,被尊者伸手按住不能抬头去看他此刻的表情,灵曜只好重新跪下去,道:“这些日子小仙遍寻灵山不得,在路上遇见了宴山亭。”

  他顿了顿,尊者似乎没有生气的预兆,才接着往下说:“尊上,宴山亭说我此番是来送死。”

  尊者偏头,头发丝闪着银光,乌黑柔顺的头发逐渐泛起银光垂下,眼下也有朱砂痣若隐若现,他说:“他说得不错。”

  “小仙不信。”

  “你那样玩弄于我,凭什么觉得本座不会杀你?”

  两枚金铃被奉到了身前,尊者垂眼看那两枚金铃,没说话。灵曜带着点复杂的酸涩:“小仙从不信尊者会为小仙流连驻足,小仙以为尊者肯另眼看我已经是天大的破例了,也以为即便尊上知道小仙去往之地,大约会释然,兴许还会以德报怨超度小仙,过上些许年岁,小仙就如赤鹿山的流霞一样……小仙之罪,最愚蠢的一桩是慢待尊上的心意,不知道您曾那样垂爱小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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