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总督府、港口码头、奴隶市场、船坞、集市……嘶,很多集市。” 胡安记下了城市的大致分布,就开始往下爬。 登上高处查看周围环境很重要,但是高处很危险,停留的时间越短越好。 这时木板车的轮子滑了一下,胡安赶紧趴下身体,抓住麻袋保持平衡。 他的手指下意识地捏了捏袋子里颗粒状的内容物,又拎起麻袋外皮,透过这种带着细小空隙的粗糙纤维观察里面的东西。 “玉米粒。” 胡安很快得出结论,他抬头看了一眼附近的建筑。 在木板车原本停留的位置,墙上有一扇小门,站着一个衣服上全是油渍的胖子,他也醉醺醺的,正不耐烦地给送货的人数着钱币。 墙边蹲着四五个戴着脚镣的奴隶。 奴隶们瘦得只剩下一把骨头了,他们借助着木板车的遮挡,围成一小圈。 胡安爬上木板车才看见奴隶们手里拿着一根磨尖的骨头,扎进最下面的一个麻袋里,脏污的手掌接住流下来的干燥玉米粒,有个孩子已经迫不及待的塞进了嘴里。 胡安:“……” 虽然知道这是历史的残影、是已经埋葬的时光,但是这些保持着一个姿势的人类是有温度的,不是蜡像或石雕。 他们的表情是凝固的,可是身躯里依然有灵魂存在。 胡安一路走来,看到了醉倒在酒馆里的家伙,在街头互相砍杀的海盗,也包括了满脸麻木的奴隶。 人们身上的服饰可以提醒胡安,这是一个完全不同的时代,在这座罪恶之城里,无论什么事情都有可能发生。 奴隶的数量很多,他们可能是商船上无辜的水手,也可能是美洲土著,救是救不过来的。 只能无视。 这不是一个阻止灾难的人类调查员应该管的事,更不是一个见证历史的考古工作人员应该做的事。 胡安以为自己做好了准备,结果不是。 这些偷窃玉米粒的奴隶是不一样的。 一个奴隶拽着麻袋,准备把尖骨拉出口子的那袋玉米抹平一点叠进平板车,这样不会留下痕迹;另一个奴隶拖着另外一袋,手握尖骨的奴隶正在瞄准;年纪较大的老人扶着小孩的肩,眼睛警惕地望向后方。 奴隶的主人正在跟酒馆胖厨师算玉米钱,脚边污水横流。 巷子外面,两群海盗吵吵嚷嚷,像是发生了争执。 阳光恰好照进巷子,就照在麻袋流出的玉米粒上。 这就是一幅构图完美,色彩对比强烈的油画。 真正的实景展现,罪恶之城的暗影里隐藏的“微小希望”。 胡安呆呆地站着。 他说不清,打动他的是那些奴隶眼里的光亮、脸上的表情,还是奴隶们偷窃玉米时熟练的动作。 反正胡安控制不住地走到奴隶面前,想要抓几把玉米粒放进奴隶们的口袋。 可是奴隶们根本没有衣服,只有两三根布条,那个孩子更是光裸着躯体,根本没法私藏食物。 胡安从送货人身上找到了镣铐钥匙,打开了锁,但还是维持着虚扣的样子。 他希望时间重新流动的时候,这些奴隶能够发现这个意外的惊喜,然后把握住机会逃脱。 “你在浪费时间。” 一个低沉美妙的声音从小巷深处飘出。 胡安身体僵硬,望向戴着威尼斯面具的邪神,默默地扔掉了钥匙。 “确实……按照时间法则,我不应该影响历史。” 胡安不再去看那些奴隶,跑出小巷。 詹森从盖密尔身后走出来,疑惑地问:“时间法则?那是什么?” “不知道,可能是人类小说里的词汇?” 海神沉思着说,“听起来像是回到过去,就不可以改变发生过的事?” 邪神不相信这套逻辑,邪神的本质是无序混乱,瞎搞才是常态。 邪神见多了祂们瞎搞之后,秩序法则自动查漏补缺,恢复正常的事。 这算是秩序的一种保护机制吧,人类会遗忘有关神秘的记忆,也是差不多的原理。 “人类的想法真复杂,没有那么多担心的。” 盖密尔嘀咕。 连他都弄不崩这颗星球的时间秩序,人类你怕什么啊! 其实盖密尔是觉得这个人类调查员停在这里半天没有动静,毫无迷宫破解进度,于是来催一下。 不管胡安是释放奴隶,还是杀人,邪神都不会在意的。 邪神只在意调查员不干活。 “他打开了奴隶腿上的锁铐。”詹森闲得无聊,看到了地面的钥匙。 盖密尔懒洋洋地瞥了一眼。 在遇到詹森之前,盖密尔一直使用这种强迫周围时间停滞的方法,因为他不想跟人类产生太多的“联系”。 所以在盖密尔眼里,从静止的人类身边或者手里拿走东西,那不是很正常吗?至于时间恢复之后人们的反应?那跟邪神有什么关系! 论起人类游戏学,还是詹森更了解一些。 詹森想了想,随手把那几个奴隶提到了隔壁那条街上。 正蹲在角落里研究城市下水道的胡安被忽然出现在眼前的奴隶吓了一跳,身体紧紧贴在了墙壁上。 “这是——” “你不是想要救他们吗?”詹森耐心地解释,“那应该给他们穿上衣服,再给他们一条船。他们身上有奴隶的烙印,脱了镣铐跑不出多远的,就算逃到码头上,也会被驻守的士兵抓住。” 胡安目瞪口呆。 “不对,港口有火炮。没有得到许可,船是没法离港的。”詹森认真思索。 盖密尔慢悠悠地走过来,听到詹森的话,下意识地问:“为什么要获得允许?把人放到船上,然后我把船推到海上,不就行了吗?等到时间恢复,他们已经在海上了。” “这个可以,但是还要放几桶淡水,也不能忘了食物。” 詹森看着胡安,似乎在等待胡安高兴地去准备“出航物资”。 发现胡安好久没有反应,詹森甚至觉得纳闷。 “不,他们不一定会开船。”胡安干巴巴地说,“而且这里全是海盗,就算船离开港口到了海上,也有很大几率被海盗船劫持重新沦为奴隶。” “是这样吗?”詹森惊讶。 他握着蓝宝石手杖,叹了口气,真心实意地说,“想逃跑太难了。” 盖密尔也在追问:“没有别的方法?” 胡安:“……” 不是,为什么邪神会跟自己讨论“作为一个奴隶从罗亚尔港逃跑”的可行性计划? “这个,牙买加岛面积很大,有很多泉水,他们可以放弃直奔港口的逃跑路线,绕远路穿过丛林。” 胡安忍不住拿出口袋里的地图,比划了起来。 “这是最近路线,但是丛林布满致命的危险……哦,他们不用走。 “那么就选这处海滩,距离罗亚尔港有三天的路程,海域布满暗礁没有船靠岸。他们可以制造木筏出海或者直接居住在海边,罗亚尔港非常繁荣,海盗带来巨额的财富与人口,永远不缺少奴隶。如果真的有奴隶跑掉,通常不会追出城市。” 胡安僵硬地发现两位邪神竟然真的在倾听,还对后续的生存计划很有兴趣。 “吃什么?” “椰子跟番薯,特别是番薯,长得很快,叶子还可以饲养家畜。” “这样人类就能生存下来了?” “这很难说,会生病,会被毒蛇毒虫咬。”胡安硬着头皮说。 詹森皱眉,然后叹气。 是啊,人类太脆了。 盖密尔随手抓住那些奴隶,消失了。 再次出现的时候,盖密尔打着哈欠说:“人放过去了,看他们的运气。” 胡安虚弱地表示,再给一点工具或者食物之类的。 “这个我知道,嗯……刀、斧头、拉姆酒、夜里用来保温的船帆……” 詹森迎上胡安不可思议的目光,平静地说,“我从伦敦查令十字街买的一本书里面看到过的,不对吗?” 胡安想了想,试探着问:“鲁宾逊漂流记?” “你也看过?” “……” 胡安不仅看过,还想过万一自己遇到船难应该怎样生存。 这不是瞎想,从欧洲到加勒比海的航程太远,谁都不知道会出什么意外。 他没跟人讲过这事,一来在船上很忌讳这个,第二会被嘲笑。 胡安完全没想到,最后兴致勃勃陪自己“讨论”一个人或者一群人怎样在海岛求生的,竟然是两个邪神。 “可惜时间是停止的,等时间恢复我们又离开了,没法观察这些人类能在那里活多久。”盖密尔遗憾地说。 胡安打了个冷战,彻底清醒。 他意识到这一切只是让邪神觉得有趣的游戏。 “我去集市那边看看,也许会有脱困的线索。”胡安飞快地跑了。 詹森没有去追,他侧头问盖密尔:“如果发生大地震,刚才放过去的人类会死吗?” “在山坡上,不会被海浪卷走。” 盖密尔表示这个问题他已经考虑到了。 詹森的视线穿透房屋,看到胡安进入港口税务官办公室,对着墙上的日历发呆。 1692年6月7日。 “就是这一天?” 詹森再次无声无息地出现在胡安背后。 他坐在税务官舒服宽大的椅子上,脊背挺直,神情沉静。 “看来这座城市就毁灭在这天,你还想救更多的人吗?” 拥有淡蓝色眼睛的邪神,以人类的形态注视着胡安,他身边的气流在缓缓沉降,呈现出了冻结的苍白。 “不……” 胡安倒退一步,表情挣扎。 然后他撞到了什么,跌坐在椅子上。 盖密尔刚才拎起椅子挡住胡安的退路,他看着胡安明明灭灭的光亮,觉得逗这个人类调查员挺好玩的。 “看来达成你的愿望,保住1959年的这片海湾,代价就是摧毁这座罪恶之城,毁掉1692年的罗亚尔港。” 盖密尔藏在面具后的眼睛微微眯起,声音美妙却让人浑身战栗: “按照人类相信的‘历史不变’原则,这没什么值得悲伤的。你看见的这些人注定了死亡,不是吗?一切都是发生过的事。” 胡安意识一阵模糊,他看到城市里弥漫着黑色烟雾,然后巨浪倾覆一切。 象征罪恶的烟雾缓缓升起,即将缠在自己身上。 詹森忍不住伸出黑色藤蔓,重重地戳了盖密尔一下。 他是劝说胡安不要为这些时间裂缝里的奴隶的死亡难受,盖密尔在做什么?吓死调查员吗? 就在他们拉扯的时候—— “不对!” 胡安一秒挣脱幻觉。 胡安大口喘气,然后猛然坐直身体,看着两个邪神(詹森慌乱间把藤蔓藏在了桌子底下),认真地说:“1692年罗亚尔港沉没之后,英国人又重新建了一座皇家港,结果1703年它被大火吞没。人们在海湾的另外一边建起了新的城市金士顿,但是我的朋友尼克对我说过……大火就像诅咒一样,始终缠绕着这座城市,当地人相信这是昔日罗亚尔港的海盗幽灵作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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