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岛海心一点,落在浩阔茫茫, 她的人生从此只剩下修炼这一件事。 忘掉悲痛的法子只有一种, 那就是修炼, 发疯地修炼, 好摆脱这些凡俗的爱恨情仇。她准备在这座孤岛潜心闭关, 远离那些腥风血雨, 再不过问尘世间所有。 斩雷琴虽然没有了,但她有了新的好琴。 一张琴尾雕花的好琴。 江月白将琴交给她的时候, 她问过琴的名字。 虽然她已经知道了所有始末, 但她仍然幼稚地想听师尊亲口给她讲再一遍这张独幽琴如何得来。 可江月白没有提独幽, 只说:“它叫晚衣。” 晚衣坐起身,召出琴来细细抚看——雕花的地方有刻字, 不是斩雷也不是独幽, 是隽秀的“晚衣”。 这张琴叫做晚衣。 她也叫晚衣。 这张琴是属于她的, 永远都是她的。 再不会被谁抢走了。 晚衣拨动琴弦, 在夜色狂风中畅快地弹奏破阵曲! 急弦划裂穿林拂叶的雨,将它们击碎成漫天陨落的星。 指腹滑过琴弦时,好像触到了斫琴人渡灵的手。锋利琴弦上温柔的灵膜,是江月白留给她的春风。 飘落的星雨和泪水里,她终于明白了江月白曾经说给她的那句话的含义。 “花落春不去。” 离别不可怕。 可怕的是困囿于离别的夜。 人生中太过惊鸿一瞥的花总会败,但她还是要怀着期望等下一个春天。 * * * 穆离渊在藏香楼喝了整整十日酒。 他其实从没喝过酒,酒量很差。 这是第一次放纵,放纵的感觉很痛。 痛到极致就会麻木了。 默苏来传消息的时候,他正酩酊大醉不省人事。 醉生梦死就能忘掉所有。 他就要忘掉了。 可就差一点。 “尊上,有人夜闯禁地。” 穆离渊醉眼迷蒙地去看门外跪着的默苏,昏昏沉沉道:“......谁?” 默苏抬起头:“来人说,他叫纪砚。” 穆离渊混沌的眸色慢慢变深,将手中的酒杯移开唇边,问道:“他带了多少人。” 默苏回答:“就他一个。” “一个......”穆离渊冷笑了一声,晃了晃杯中的酒,“看来他不是来寻仇的。” 默苏问:“尊上打算如何处置?” 穆离渊道:“带他来见我。” 默苏问:“尊上不回魔宫吗。” 穆离渊仰起头继续喝酒,厚重的鼻音里混着醉:“就让他来这里见我。” ...... 纪砚的确不是来寻仇的。 因为他不仅仅是只身一人,甚至连兵刃法器都没有带、护身宝衣都没有穿。 水蓝色的长衫穿过藏香楼媚香蛊惑的人潮,周围的欢笑声都陷入停滞。 腥红的魔眸都盯住这个格格不入的人。 这个人仙气太重。 这样的人,不该出现在这个地方。 纪砚没有分给周围眼神,只抬头看向乱花尽头的穆离渊。 灯影迷离,曼妙妖娆的身姿们包裹着风流颓废的人。 纪砚觉得恍惚。 他想起沧澜山上素衣白衫的挺拔少年。 那是他们的旧影。 与此刻浸在醉酒荒靡中的人影无法重叠。 江月白教过他们如何抵御这些低劣庸俗的欲|望。 可自己偏要背道而驰。 不是为了放纵, 而是为了掩盖。 纪砚这一刻忽然在想: 穆离渊是不是也是如此。 “纪阁主来得好巧。”穆离渊醉气醺醺的声音传来,“怎么,是来喝魔族庆宴的酒吗?” 纪砚没有发火,面容很平静:“我此来只做一件事,事做完了,我就走。” 穆离渊笑起来,笑得极为挑衅:“事情改日再说,如今魔界大宴宾客,我今天心情好,都说纪阁主是风流才子,那我就送纪阁主几个美人做礼......” “师弟......”纪砚忽然喊了他。 穆离渊面色变了变。 因为纪砚这句“师弟”不带任何暗讽与挖苦。 只是一句平平淡淡的师弟。 这样语气的两个字。 他只在十几年前的春寒峰上听过。 纪砚那时也许还没有那么恨他。 还会清晨跑进他的屋子,坐在床边摇晃他的肩膀:“师弟,再不起你可就要赶不上晨练了!要挨打了!” “你们几个,”穆离渊从回忆里抽神,重新换上了浪荡不羁的笑,指了指身侧美人,“去好好招待纪阁主。” 身材妖娆的女子们朝着纪砚涌来,纪砚在扑面的魅香里沙哑地说:“师弟,把风雪夜归的剑身给我,可不可以。” 穆离渊的动作僵凝在半空。 纪砚从前做压他一头的师兄,如今做不可一世的纪阁主。 纪砚从不会对谁问出“可不可以”这四个字,尤其是对自己。 穆离渊不笑了,似乎在一瞬间被搅得兴致全无,冷冷说:“我听不懂纪阁主在说什么。” 纪砚缓缓走上前,一句一句地讲:“渊儿,风雪夜归是师尊的本命剑,本该葬在春寒峰上,但天机门前剑刃化雪护你,如今只余剑柄,长剑不全,无法归位。你既然大仇已报,留着风雪夜归的碎片也无用......” 纪砚的话忽然停顿,所有目光都汇聚于此,可他就这样在千百魔族的注视中哽咽了声音,“师尊的尸身已经千疮百孔,这把剑......你能还给他一把没有残缺的剑的么。” 碎裂的声响炸开在此刻寂静里。 穆离渊手背青筋紧绷,捏碎了手指间的琉璃杯。 周围的魔族纷纷抛下手边的珍馐美馔,一排排起身,件件魔器对准了纪砚! 只用尊上再做一个生怒的动作,他们立刻就饿虎扑食,将这个人撕成碎片。 可穆离渊没有再做。 他缓缓抬起眼,眸色在烛光映照下依旧晦暗无光,像不见底的深潭。 良久的死寂过后。 他只说了一个字:“好......” 默苏眼睛微微睁大,不可置信地转头看向穆离渊。 她不能理解。 她不能理解尊上为何会对仙门之人如此客气仁慈,更不能理解尊上会将到手的东西交出去。 魔族从不会返还自己的战利品。 无论想不想要、有没有价值。 穆离渊垂下了眼眸,继续喝酒,声音暗淡地吩咐默苏:“风雪夜归的碎片埋在紫藤树下,你带他去。” ...... 魔岭上的大雨已经停了,紫藤树在微风里轻轻摇晃。 像是刚出浴的美人在梳理长发。 纪砚停在树下,抬头望着那些垂落的枝条。 这里怎么也有紫藤树? 还有一个一模一样的秋千。 他的视线直直盯在紫藤树下的秋千上—— 花枝藤蔓上绳索交错,隐约可见扭曲的抓痕和干涸的血迹。 荒|淫疯狂的画面从纪砚脑海中一闪而过。 他听见自己咬磨后牙的声音。 他的悲伤里莫名抽出一种强烈的憋闷感。 为什么那样冷玉无瑕的人,会被最没资格玷污的人玷污。 江月白这三个字,清凛出尘到,他连想都不敢往那个方面想一下! 却能被穆离渊那样蹂|躏、折辱、当做发泄欲|望与仇恨的奴。 不公平。 还是不公平。 从来都是,不公平...... 默苏出声喊他的时候,纪砚口中已经充满了咸涩的血味。 他咬牙咬出了血。 默苏将装着风雪夜归碎片的木盒拿给纪砚,却在交付前一刻又收了手。 纪砚抬眼。 默苏问:“尊上为什么要答应你。” 她不想再做摸不透心的鹰,她想做个能看透心事的人。 纪砚深吸口气,将血腥气咽回肚里,道:“我方才已经解释过了,北辰仙君的本命剑要......” “尊上他,”默苏的黑瞳盯着纪砚,“是不是根本不恨北辰仙君?” 纪砚曾经是和穆离渊最熟识的师兄弟,她觉得对方应当知道这个问题的答案。 魔岭风寒,吹来的紫藤碎花却是柔软。 “他当然恨。”纪砚在风中低声说,良久,又补了一句,像是回答也像是自语,“但也不全是恨。” 默苏皱起了眉。 人的语言总是晦涩难懂,她已经尽力学了很多年,但仍旧觉得有些人说话难懂。 比如面前这个人。 纪砚也并不打算让对方听懂。 因为有些东西,永远没法直宣于口。 肖想、爱恨、欲|望、摧残、毁灭...... 肮脏的念头缠绕着尘世间的凡夫俗子。 他们的心,其实都一样不堪入目。 ...... 魔卫们奉魔尊的命令砍掉了紫藤树。 昔日花树摇曳的地方,此刻只剩一个深坑。 像一个触目惊心的伤疤。 深夜又落雨,将伤疤里填满了泪。 穆离渊坐在深坑旁,望着泪滴涟漪的水面倒映着无星的夜。 他终于鼓起勇气从藏香楼回来。 从忘记痛苦的酒醉里脱身,就好似活生生剥掉一层皮肉。 清醒的记忆如尖针利刃,扎得他浑身剧痛。 他召出了九霄魂断剑,用指腹轻抚了一遍。 而后抬手,再松手。 沉重的长剑砸破水波,沉入看不见的深处。 魔气缭绕四起,封住了深坑。 雨水消失不见,伤疤愈合在长夜。 没有了。 这回什么都没有了。 风雪夜归还了。 这把剑他丢了。 沾过江月白血的紫藤也砍了。 穆离渊深吸口气,慢慢站起身,想要在晚风里不带牵绊地走。 他已经抛掉了所有染着江月白气息的东西。 他只想能从这个暗无天日的牢笼里挣脱! 可牢笼不只是一把剑。 也不是这棵紫藤。 牢笼是天地、是万物、是无相无穷。 他走在没有星的夜里,想到天上的月。坐在没有紫藤的山边,看到飘落的花。 沉沦在没有江月白的人声鼎沸里,却看到白衣的背影。 他想要忘掉的人无处不在。 穆离渊步履沉重,他走了很久,但其实一步也没有走出去。 深坑积雨中的身影摇摇晃晃,将他困在这棵已经不复存在的紫藤树的坟前。 魔卫与魔侍都被他喝退。 在这个无人的黑夜,他终于可以卸掉那些满不在乎的虚伪神色。 他笑不出来、也哭不出来。 只觉得痛。 撕心裂肺的痛、麻木茫然的痛。 痛到他口鼻都再次溢出鲜血。 为什么...... 为什么要这样惩罚他。 穆离渊手指攥紧了左心口,指尖魔息已经刺破了皮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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