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仰起头,发现传输点已经不动了,信号倒是仍在向外扩散,显示出的地图范围越来越大。她攥紧手心的汗,心和在座所有特工一样被狠狠吊起。 他们即将面对最残酷无常的局面。 溪崖停了下来。 他透过前挡风玻璃向外看去,原先平静拘束的神态徒然变为压抑着的薄怒,霎时眉眼改换。他将车停在离总部前廊罗马柱的前面,整辆车因急停发出刺啦的声音,换档和拉手刹的动作幅度更是大到明显。 他匆忙下车,因无法压抑情绪而大力摔车门,像一头受尽委屈的愤怒至极又无可奈何的狗,朝站在门口迎接他的子爵走去,寻求庇护。 子爵带着若干护卫站在门外,他手里把玩着一柄银色女士手枪,肩上厚重的皮氅沾了星星点点褐色的痕迹,像凝固了的血点。他好整以暇地俯视着台阶下的溪崖,眼见对方被拦住,这才笑了一下,不像迎接颠沛流离的亲信,眼里藏着锐利的打量与敷衍的假笑,倒像是来看闹剧的。 溪崖衣衫凌乱,他甚至来不及整理仪容,慌忙逃回到中层地块却受到如此冷待,他心有不甘的同时感到难以置信,又惧怕面前重叠交叉的枪与刀,只得恳求般地看向子爵。 “您已经不信任我了吗?”溪崖神情恍惚,他仰视着台阶上高高在上的男人,眼里流露出心悸的绝望与苦涩。 “怎么会,你是我最忠实的幕僚,我从未见有人像你这般聪明灵光,懂得揣摩,没人比你更适合呆在我身边。” 子爵揉着掌心,遍布疤痕的手掌缝里残留着血液干涸的渍迹,随着动作扑簌簌往下掉,他睨着溪崖,语调轻快地赞赏着。 “可你也明白,我们的生命时常悬于刀尖之上,我不得不提防来自无名之处恶毒的诅咒与报复,而我曾经的兄弟似乎与你走得很近,就在这短短的几天之内。” 子爵盯着他,如有实质般的视线黏腻地缠在溪崖身上,冷得像某种软体动物的粘液,附着皮肉和骨头,再难剥离。 “所以溪崖,你见过银吗?”子爵笑意森寒,问道。 “我见过他。”溪崖深呼吸,立刻接话道。 子爵笑出声来,他露出神经质般的满足表情,同一时间,站在台阶下的护卫同时上膛,枪口指向溪崖,枪械咔哒的冷声此起彼伏。溪崖神情空白了一瞬,紧接着他发病般的抖动,眼中闪着孤注一掷的冷光。 他在重重包围中突然暴起,向来文质彬彬的参谋猛地撞向其中一个护卫,他双手握紧枪头的刺刀,往脖子上一抵,掌心的血霎时溅落在地上。 他忍着痛,如一头走投无路的困兽,在一瞬间爆出令人心惊的凶悍气势。他死死瞪着子爵,一字一顿道:“如果您已经不再信任我,我大可一死了之,而不是揣着秘密怀着希望死里逃生爬到您面前却脏了您的眼睛。” “秘密?”子爵琢磨着这个字眼,“你这是在控诉我寒了你的心,溪崖。” “我绝不会对您的任何行为感到不满,我只是希望您能重新评估我的价值,即便它只能为您拔除仅仅一枚眼中钉……我可以助您除掉银,您不会再找到比我更好用的棋子了。”溪崖目光灼灼地看着子爵。 子爵同样在审视他,分析他话里有几分真假。 半晌,子爵出了声:“我可以再次接受你的投诚,但你要怎么证明你的话是真是假呢?” “银已经投靠了执政官,他在中层地块外围的卡米伦防线城区划定了一块驻扎地,是我在纳文一号基地被银掳走时偶然得知。银并未杀我,但他察觉到了油箱外层加装的追踪器并将其炸毁。他在加油站遭受伏击,我趁乱逃了出来,回到了您身边。” “如果您仍旧对我有所怀疑,您可以对我实行最严格的看管与监视,至于我的诚意……” 溪崖转头迅速抢过护卫腰间的手榴弹,护卫心里一惊,又被子爵制止的眼神定住。 溪崖拉下保险环,用力扔向远处的公务车,火光一霎,当空一声炸响,车辆葬身火海。 他在烈烈火光中挺直脊背,用力跪在地上,以一副俯首称臣的姿态盯着子爵。 “除了您,我不曾给自己留下任何退路。”溪崖说道。 子爵凝着狂舞的火光,火苗倒映在他浑浊的瞳孔上,嘴角咧开,露出雪白的牙尖。 “很艳丽的礼物,溪崖。”这份礼物有着比血液更浓丽的色泽。 子爵朝溪崖招了招手,两人登上台阶,进入堡垒总部时如同置身幽暗昏暝的海底,湿冷的潮意席卷而来,沉闷闷湿漉漉地压在溪崖肩头。 护卫们收起枪支跟在他们身后,一行人咚咚的脚步声回荡在空旷的走廊里,沉甸甸地落在溪崖惊悸的心头。他收敛面上过激的情绪,低头驯顺地跟着子爵往前走,不知过了多久,他们来到一个地下入口。 子爵停住脚步,回头瞧了他一眼。 石质墙壁上每隔几米就有一盏烛台,蜡烛昏暗的灯光只能映照这条深不见底通道的入口,如择人而噬的怪物张着一张大嘴,期盼下一个倒霉蛋的到来。 “溪崖,你觉得银是个什么样的人?”子爵用手捻着蜡烛刚刚滴下的烛泪,他揉搓着手指,跳跃的火光映得他面部扭曲诡异。 “一个狡猾冷血又不怕死的亡命徒。”溪崖低声道。 子爵似乎是想起了什么,他轻声一笑,低头嗅着指腹上蜡烛劣质的工业油香气,自言自语一般道。 “你的评价带有太多个人情绪,但有一点你说的没错。银遵循着你所知的最残酷的社会法则生存至今,没人会比他更懂得如何在这个血腥进化的世界获得一席之地。他能将威胁他的人屠杀殆尽,利己时可以践踏任何人付诸在他身上的情感,某种意义上我很惧怕银,他并非我用世俗之物就能轻易驯服的俗人,所以我也憎恨他。” “还记得驯养员对银下手后的下场吗?”子爵捉住溪崖的衣领,将手上残留的固体尽数抹了上去,他垂着眼,动作轻的像是在给面包片涂抹黄油。 “银将驯养员一派屠杀殆尽后逃走了。”溪崖不敢动,接话道。 “是啊,银是那样烈性难驯的一匹野马……”子爵喃喃道:“在你们走后,我数次回想那段时光,我突然发现银从那次受伤归来后有意无意表露出对安斯图尔的兴趣,又或者说,对执政官的兴趣,一个令我不可置信的想法就这么出现了。” “你曾提醒过我银在数年前可能见过执政官,先前我嗤之以鼻,如今我竟对此深信不疑。或许银在被破坏素折磨的那个晚上,执政官就在他旁边。” 溪崖克制着瞳孔的震动,却在暗处悄悄攥紧了拳头。 “银在卧底期间曾屡次警告我不要对执政官下手,我只恨我彼时疏忽大意,我过于笃定银对复仇的狂热,却没想过这其中另一种荒谬又可笑的可能。 假设银与执政官真的有私情,你觉得他会怎样对待一个数度将执政官置于险境的敌人?” 子爵说着,突然一掌掐在溪崖脖子上,他手劲极大,将溪崖整个人提了起来,脸上表情狰狞阴狠,扭曲的笑意渐渐爬上那双深绿色的瞳孔。 在溪崖窒息挣扎的嗬嗬声里,子爵手臂青筋暴起,他死死盯着溪崖涨红的脸,声音却小心翼翼,生怕惊动了什么似的,悄悄道。 “为了执政官连世仇都能舍弃的银,怎么会放任你活着逃出来呢?” “我说的对吗,小叛徒?” 在子爵怨毒的呢喃声里,溪崖充血的脸上终于出现了一丝将死的恐惧。
第104章 半小时前。 地下一层换气通风管道区,军械储藏室上方。 条状灯管散发的灯光透过菱格状防尘网落在谢敏脸上,网状线条分割了他一贯游刃有余的神色,于黑暗中透出冷肃之感。 他眼垂着,透过孔隙观察下方巡逻的队伍,心中暗自记数。 一队警戒兵巡过拐角,谢敏躬身快速移动起来,像风一样飘在防尘罩上方,将背上背包里的定时炸弹一个个固定在连结位置。 做完这一切,他将空了的背包罩在换气阀处系紧,翻身跳下,绕过监控钻进摄像死角,向着主控室的方向移动。 耳机适时响起呼叫的震动声,他拐进一个无人的杂物间,同时点开通讯。 是被他安排探查邮差位置的陈石、徐里小队。 “我们已初步锁定邮差的位置,他被关押在地下一层南侧的隧道牢房中,巡逻人数超过二十,是否执行劫持任务?”徐里被刻意压低的冷静声音从耳麦里传来。 “听从姜琪的指示,待溪崖进入中央区后立刻执行,我将配合你们封锁中段大门,任务完成后务必即刻撤退。邮差是子爵的下属,他心思缜密擅长网络入侵,凡事小心。”谢敏快速道。 他缓了口气,忽然听见杂物间外传来异响,当即收声,隐入黑暗中。只见杂物间的门被打开,一个后勤部成员提着洒扫用具走进来,对方的身影越过重重置物架,最后蹲在地上打开抽屉挑选着什么。 谢敏绕到对方身后,悄无声息地亮出匕首,纤瘦细长的影子彻底融化在暗色墙体中,他猛地向前一窜,将人直接扑倒在地。用密闭小塑料袋包装的白色粉末被两人扭打的动作撞散在地,对方不住挣扎,被袭击的惊怖使他看起来面目狰狞,双手死死抵着谢敏的肩膀,却挡不住匕首下落的弧度。 刀刃破开肉体,即将吸入肺中的空气被喉管开裂的伤口挤出,谢敏注视着对方逐渐涣散的瞳孔,他封喉的刀口细而深,过了好一会血才缓缓渗出。 谢敏将尸体拖到最里侧的箱子里,扔进去盖好,从衣袋里拿出通讯器,没再多分一丁点关注。他拾起地上散落的袋装粉末,从外在特征来看像偷运贩卖的成瘾物,这在封控区见怪不怪,但它们出现的时机和地点不对。这引起了谢敏的怀疑,他捡了一袋做样品,其余皆收回抽屉里。 没人发现休息室隐藏的秘密杀人行径,谢敏打开捡来的通讯器的界面,里面正实时加载着几个监控画面。 其中一个是被荆棘栅栏围起的大门,一辆黑色公务车正越过大门向里行驶,岗哨的士兵目送他离去,这本是一副再寻常不过的画面,如果领头的哨兵没有对着通讯器说些什么的话。 谢敏放大画面,仪器的低分辨率不能佐证他心里对此情此景的怀疑,但足够他看到岗哨后出现另一群背着狙击枪向中央哨塔潜行的士兵。 不对劲,谢敏心里宛如擂鼓,他凭借刀尖舔血的本能意识到了溪崖那边可能会出问题。 他迅速动身,躲避监控的同时来到电梯井,抓住缆绳向上翻身,借助钢筋凸起的位置做落脚点。通讯器又响了一声,他立刻接通,这次是在中央公园提供远程支持的姜琪小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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