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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千遥看见他转身时，擦去了嘴角的一丝血迹。 “藏石。” 藏石回过身来，又听见程千遥喊他，“藏石，藏石伯伯，我同你回去。” 藏石说，他们瑞狐一起住在很远的连岩山，那里山清水秀，也没有外人胆敢来打扰，还有许多跟程千遥一般年纪的小狐，他去了，定能交上许多朋友。自从程老夫妇死后，程千遥便独自在呈禾山生活了几百余年，与草木野兽为伍，听藏石说等他去了连岩山，就有了同族，会交上朋友，说不定还能知道自己爹娘的消息。他难得的在心中升起一点点期待。 他们日夜不停地往东赶去，据说，连岩山就在东边。果不其然，藏石带他进了一座山，在山脚下，一块巨石上写着“连岩”。这座山，的确如藏石所说，清幽怡人，比起荒凉的呈禾山，这里更添一丝勃勃生机。 他们往山腰处的一个山洞走去，这洞口不大，走进一看，却别有一番宽阔的天地。藏石说，他们狐群就居住在其中。他们往山洞深处走去，只听一声巨响，原是他们身后的山壁处长出了一扇石门，重重地关上了。忽然一道沉厚的声音传来，“藏石，你来了。” 藏石拉住程千遥，同样的大声道：“我按照约定，带了一只瑞狐过来。” 程千遥觉察出异样，想回身跑去山洞口，却被藏石一只手桎梏住，用力往前一甩，程千遥便被他甩在前方的石阶前。程千遥爬起来一看，却看高高的石阶上，正坐着一虎、一狮、一豹，居高临下地瞥他，那眼神，如同正兴致勃勃看着自己的猎物。 藏石冷声道：“所以，快把我的女儿还我。” 座上的老虎笑道：“放心，我们承诺的事必然做到。倒是你，又上哪儿拐的一只小狐狸。” “你竟骗我。”程千遥想扑过来，却被狮子飞去一根绳索，将他牢牢困住。 看见程千遥发狠的眼神，藏石平静道：“他们三个趁我不备，捉去了我唯一的女儿。我答应他们，会重新找寻一只瑞狐过来替换我的女儿。我四方打听，得知呈禾山似乎有一只小瑞狐，这才来山中一试。没想到你真是瑞狐。不过要骗你过来，没我想象中容易，还不得不使上一点苦肉计。” 藏石蹲下来看他，道：“千遥，你知道自己错在哪里了吗？瑞狐从不群居，因为不光人和妖会算计我们，就连我们同族的，也会算计自己。” 他的手轻轻拂上程千遥的头，“若你能活着出去，记住，别相信任何人，也别相信任何妖。只可惜……” 藏石站起来，又对石阶上的妖兽说道：“还有，我曾同你们说过，若想要一颗完整的瑞狐的心，决不能杀了取之，不然只能得到一颗没用的废物。要么他自愿献出一颗来，要么，留着他，还有另外一个法子。” 藏石从怀里扔出一段长着刺的荆棘来，这荆棘闪着微微的蓝色光芒。他道：“把这狐狸吊起，用这荆棘插进他的心口，荆棘自会一点点吸取他的心，从另一端长出一颗你们需要的瑞狐之心来。虽然时间漫长，但总归是个法子。是杀了他，还是不杀，你们自己看着办吧。” 三只妖兽互相看了看，其中的豹子从石阶上下来，对藏石道，“走吧，去带走你的女儿。”藏石跟着他，连看也不看程千遥，径直走了。 程千遥果然被他们吊在山洞深处的一个池子中。藏石留下的荆棘很长，他们将其一端用力刺入他的胸口处，其余部分搭在架子上，如同期待植物结果那般，期待着荆棘的一端早日长出那颗他们所企盼的晶莹剔透的心来。 那荆棘刚刺进程千遥的心口处，他便没了力气，只感到一种漫天漫地的疼痛，好像浑身上下的血液中全都长出了密密麻麻的尖刺，随着他的呼吸，一收一缩，一刻不停地刺着他的脏腑与皮肤。程千遥感到一种不可言说的绝望，在这不见天光的暗洞中，他竟要这样痛着直到死去。 在那里究竟过了多少年，程千遥不知道，只知晓荆棘的另一处果然长出了一些晶莹的东西。他早已失去了时间，只能感受到无尽的疼痛，和没完没了的池中滴水的声音。他有时痛得昏了过去，迷迷糊糊中想起两张发皱的笑脸。还有那苍老的手，抚摸他时，如同秋天金黄的落叶。 若我能早点死掉就好了，程千遥想。他并不知道世间其实有无数的好东西，他是这般年轻，他却只能想到死。 也不知是哪一日，明亮的光忽然照进来，几乎让程千遥的眼睛发痛，没办法睁开。他听见一些激烈的打斗声，还有那三妖兽慌慌张张的声音。 “你是何人？” “寒碧山，傅风回，一个小小除妖师罢了。” 一把长剑飞来，毅然斩断那刺入程千遥的微蓝荆棘。程千遥感到自己似乎落入了一个怀抱，他勉力睁眼看去，只看到天光中一张好看的侧脸。他忍不住抓紧了那落在自己脸上的青灰色衣袍，好像抓住了一道遥遥吹来的，柔软的风。
第47章 千山·四 傅风回看见自己怀中的这个少年，忽然化作一团狐狸模样，已是奄奄一息。他背上长剑，一只手紧紧抱住这小狐狸，另一只手抚住他的背，静静为他渡着接连不断的仙气，也不管那地上躺着的被他打伤的三只妖兽，迎着天光走了出去。 他在心里长舒了一口气，心道，千遥，总算是找着了你。 傅风回携着程千遥随意找了家客栈，他将他小心放在床上，这小狐狸仍没有醒来，只是缩成一个小小的毛球样，一直瑟瑟发抖，看起来可怜得紧。 傅风回喝了口水，抚了抚程千遥的脑袋，“小狐狸，你是吃了多少苦。”感到他的脑袋不自觉地微微蹭自己的手心，傅风回心里滚落进一点毛茸茸的爱怜，将他抱起来，小声道:“以后，以后不会再让你受苦了，我保证。” 他也有些倦了，怀抱着程千遥沉沉睡去。殊不知天刚亮时，原本只是小小一团的狐狸却忽然变做个四肢纤长的少年人，傅风回感到有一些热，不自知动了一下。这一动，却把程千遥惊醒了，他发觉自己正躺在个陌生人的怀里，立即警觉起来，一个翻身压住傅风回，两只手分别扣住他两个手腕，恶狠狠道:“你是谁？你想做什么？” 傅风回正睡得朦朦胧胧，感到自己身边似乎有异动，睡眼惺忪间，见一张少年人的脸庞正离自己极近。 “千遥？” “别那么叫我，我叫程千遥。快回答我，你又有何企图？” 傅风回睡意蒙眬，模模糊糊道：“我要，我要带你回去。”他感到身上的少年人把自己的手腕按得更紧，头埋得更低，如同一头怒不可遏而龇牙的小兽。 “回去？你也想来骗我，来害我。”程千遥说得咬牙切齿，傅风回却感到有眼泪滴在自己的脸上。 这少年人温热的眼泪，滴在傅风回的脸庞，又滑落开来，仿佛落泪的人是他自己。 傅风回顿了一下，一只手忽然反扣住程千遥的手腕，从他手中挣脱出来。他毫不犹豫地一掌劈向程千遥，顿时将人打晕了。又将他往侧边一搂，继续睡去。 这一觉可算是神清气爽，傅风回起来，看见自己身边的程千遥，才想起自己将他打晕过去了，似乎有些用力过猛，这少年现在都没有醒来。傅风回刚用手背碰了碰程千遥的脸庞，手便被紧紧攫住，程千遥张口就咬了下去。 “你这头狐狸崽子，怎么还咬人呢？”傅风回费力将自己的手抽了出来，见自己手腕上一个清晰牙印，却不恼，温和道：“你忘了昨日是谁救了你？” 程千遥紧紧地盯着傅风回，看见他青灰色的衣袍，想起那一点苔青色的软风，闷声闷气地问：“你是谁？” “说来话长，既然在人间，你就当我是傅风回吧，一个寒碧山的小道长。”他向他伸出手来，“起来吧，以后的事，再说不迟。” 程千遥看见这一只手，瘦削，骨节鲜明，淡玉似的白，同眼前这个人一样。他握住这只手，凝视着傅风回一字一句道：“如果你骗我，我会马上杀了你。” 面前的人只是带了点好看的笑意，“你不饿吗，先去吃点东西吧。” 他们走在一条热闹的大街上，程千遥已经许久没有感受到这么浩荡的日光，久违的温暖轻轻照拂在他身上，让他不禁深吸了一口气。傅风回看他，明明是狐狸的时候只有那么小小一团，化作人形走在自己身边，却是个挺拔颀长的少年，不禁往他头上拍了两下，惹得程千遥用眼睛狠狠瞪他。 傅风回没由来地想，这狐狸崽子还挺俊嘛。 忽然，听见后面一声长长的欣喜的呼喊——“风回小道长。” 他回头一看，原来是林大婶。她提着一只鸡，拨开人群从街那头匆匆跑过来，上气不接下气道，“可算等到你了，小道长。”又瞥见一旁站着的程千遥，问道：“小道长，这小少年又是谁？” “他啊，他是我家小师弟，我这趟就是为了找他而来。” “这样啊。”林大婶终于平稳了呼吸，将手中的鸡往傅风回手里一塞，小声道：“小道长，要不是你那日帮我除了那鼠妖，我家的百来只鸡还不知要怎样的遭殃呢。谁知你竟不声不响地走了，要不是今日又在这街上撞见你，我都不知如何谢你。快，把这只鸡拿去。” “举手之劳而已，林大婶，这鸡我可不能要。” “必须拿去，不然我就当你是看不上我这点谢礼。” “万万没有，我怎会这般想呢？”傅风回无奈道，“何况，我也不会弄这鸡呀。” 林大婶露出一个明了的眼神，“这样吧，我午间做一桌好的，你和你的小师弟过来吃，就当是我的谢礼了，如何？”她眼神一转，“诶，小道长，你的师弟呢？” 就在傅风回和林大婶说话间，程千遥已经悄悄走了。傅风回满大街张望，却瞧不见那个熟悉的身影。他对林大婶道：“那就劳烦您了，我待会便和小师弟一起过来。” 果然，快至晌午时分，傅风回拎着他家小师弟的衣领子过来了。林大婶还在厨房忙碌，便让他们二人在堂屋内坐着稍等。傅风回面带微笑，一只手按住程千遥的肩膀，“千遥，你以为自己能跑到哪儿去。你知道这几百年间，我为了寻你，跑了多少座山吗？”他从怀中拿出一张手帕，“你看。” 这手帕程千遥也有，也不知是何布料做的，看起来如同小小一叠碧波，只是自己那张上面纤纤细细绣着自己的名字。 “吃了这顿饭，我们便回寒碧山去。” 林大婶将菜端上桌来，虽然只是三人，她却弄了一大桌子好菜，不断给沉默不语的程千遥夹菜，嘱咐他多吃点。林大婶热情、能干，让程千遥嗅到一丝熟悉的气息，他乖乖地点了点头。傅风回给他夹了一只鸡腿，小声笑道：“对着我龇牙咬人，当着人林大婶，倒是乖得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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