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抱怨,那手就停下来了。 像是很惊恐,然后那手放慢速度,慢慢地、慢慢地再在周雾脸上作弄。 有个声音在问周雾:“新娘子今年多大啦?哪里人,生日是几号?父母健在?有没有姐妹?” 周雾奇奇怪怪:“什么新娘子?” 坏事的是,周雾喝酒之后,脑筋就像是一潭死水,转不动,一条筋开始思索后面的问题。 “二十二岁了……今年毕业……” “生日快到了,几号来着,反正没人给我过,父母在老家……有一个弟弟在隔壁市区……” “呃,户口应该在沪籍吧。不知道学校迁出来了没有,最近不是有个‘人才引进’的项目,要是自己积分够,说不定真的能落户,落户就好买房子,但是首付好难攒……” 都说喝了酒的人话多,周雾就是典型例子,什么都往外说,说的都是一些碎碎念,平常没人愿意听,一般也会被打断,但是偏偏这会没人打断他。 “今年要攒五万,说是转正了加八百,一个月省省,能剩下三千,加上饭补租房补助……” “在市里买房子不现实,存几年回到县里买,好像二十万就能付首付,然后再工作几年,慢慢还,后面工作熬久了,要能评个职称什么的,就不会再手头紧张,到时候还想旅游……” 说他脑瓜子不灵光,算起这个来,倒是特别的清明,趁着这会功夫,他已经把这几年都安排好了。 身边传来了笑声,听不出来性别,飘飘然的周雾也就跟着笑起来。 这一路上,没见他笑得这么开心,酒精的作用下,他竟发自内心地笑了,笑得还很开心,嘴角显出了一个小小的梨涡,眼睛弯弯成了一条缝,“咯咯咯”地笑。 “旅游想去哪儿?”突然有个声音问。 “想去大自然!也想去看巴洛克风格的建筑!还想去最繁华的地方,住在市中心看夜景!徒步旅行也挺好的。” “只是怕这身体不行,我妈早产,所以从小就虚,他们说我能长这么高是前世修来的福气,不知道丁哥介绍的那个国手能不能帮我调理一下……” “哦,对了,之前还有什么江湖骗子,说我虚,阴气足,一定要带着玉佛,但是上个月,我把去灵隐寺开过光的饰品摔碎了,呜呜呜,好贵的……” 酒壮怂人胆,酒也容易让人感性,周雾居然因此小声啜泣起来:“呜呜呜,好贵的……” 都说新娘子出嫁之前,一定得哭一场,周雾现在这模样,红礼服,喜庆妆,怎么看怎么像是要哭嫁的黄花闺女。 就是这闺女是个带把的。 也没人劝解周雾,周雾一个人“呜呜呜”地哭得很伤心,也不知道想到什么,居然一发不可收拾。 一直到周雾听到身边的人和他一起哭,他才缓过来,睁开泪眼婆娑的眼睛,看到一屋子的人都在跟着他一起哭,怔住了。 这是怎么了? 他刚想问,你们怎么了?也有什么伤心事吗?眼前就被一片红色给遮住,头顶一沉,被一块布给蒙上。 “什么东西,憋的。”因为他斜靠着,所以盖下来的东西将他的口鼻都掩住 他伸手想去掀开,却被人抓住了手腕。 周雾喝了酒没什么力气,卸了力抽了骨头一般哼哼唧唧地软在座位上,娇气道:“手疼……” 平常从不会朝谁撒娇,结果现在像是变了个人似的,娇里娇气,其实手腕不疼,他就是趁着酒劲儿做了平常不敢做的事儿。 他不能撒娇,那是弟弟才会做的事。 其实周雾从小到大就醉过一次,就在几个月前,毕业了,舍长和老四要搬出宿舍,然后他们就喝了一场酒。 再然后,就是周雾让所有跟他躺了四年的舍友大跌眼镜。 被认定是清冷俊男款的周雾喝完酒就大变样,赖到谁的身上不下来,酒醒后,室友严肃着脸告诉他,以后别喝酒。 周雾没放心上,他心说,我一个大男人怕什么酒醉。 想到这里,耳边像是炸了惊雷———— “吉时已到!!” 然后这声音就像是传话筒似的,一点点往外传:“吉时已到……!” “已到!” 噼里啪啦的鞭炮声从外头传来,周雾酒意更重,有些坐不稳。 一双手挽住了周雾的胳膊,将他提了起来,歪歪斜斜地站住,然后被带着往前走,已经东倒西歪的他完全靠着圈住他胳膊的人。 “抬脚,是门槛。”耳边传来声音。 周雾听话地抬了脚,然后又笨拙地抬了另外一只脚跨了出去。 紧接着是台阶,然后走上了石子路,因为周雾醉,走得很忙,身边的人便有些着急了,念叨着:“再拖下去,吉时就过啦!” 然后周雾就感觉身体一轻,仿佛整个人被夹起来,健步如飞地带着他往前走。 喇叭起调,在寂静环境里毫无预兆地响起,呜呜咽咽,高亢而嘹亮,十分欢快。 “来啦来啦,上轿啦!”轿夫喊着,有人撒了大片的花瓣,周雾看见自己几重影的脚尖边铺满了红色玫瑰的花瓣。 自己是在游泳吗? 游在花海里。 好浪漫啊。 周雾这样想。 花瓣不断从天而降,落在肩头,落在头顶,有的甚至落在周雾隆起的指尖。 身体轻轻一晃,周雾被一双大手往前一送,进到了轿子里,然后调整了位置,以便他坐在里面不会瘫倒。 可事实上,周雾很快就一点点软下去,像是一滩水,他半靠着半躺着。 周雾酒意正浓,外头的喇叭声婉转起伏,夹杂着各种谈话声,人声鼎沸,他便想着掀开头上的东西去看看。 刚抬起手,就软了下去,手上的金饰太多,好沉,加上他已经没力气了。 大红轿子在空荡荡的黑漆漆的街道上走着,刚过五点,太阳还没升起,不过隐隐有了变亮的势头,不过现在依旧显得灰蒙蒙,两个小儿提着两个红色灯笼在前开路,轿夫抬着奢华轿子一路摇晃着往前走去。 太晃悠了,晃得周雾胃一阵难受。 其实这也没法,如果周雾能往外看,就能看到轿夫们已经尽力,毕竟他们没有腿。 像是胃酸要被晃悠出来似的,周雾吐意大涨,眼前发黑,他觉得自己像是一只快要翻白的鱼,死翘翘。 那吐意即将爆发时,轿子停了。 有人打开了轿门,周雾感觉一阵寒气袭来,忍不住缩了缩脚,将手指藏进袖子里,蜷缩起来。 “到啦,到啦,新娘子快下来。” 不想动,好累。 周雾紧皱眉头,缩着不肯下轿,外头人半天没有等到新娘子下轿,往里头一瞧,哄笑起来,有人伸手进来,将他拉了出来。 想要挣扎,却没有力气,隐隐有些恢复神智的周雾脑中这才进入了一个词:新娘。 什么新娘,不是已经结完婚了吗? 他好不容易睁开眼,眼前一片红色,垂眸,看见盖头上的流苏甩来甩去。 身体被一股力气拽着走,中年女声在边上说着周雾听不懂的话,像是某种仪式用语。 酒意只是清醒两分的周雾还迷迷茫茫地跟着读了起来。 一直走着的步子,突然停了,前面有火源,散发着热量。 “跨火盆啦,来来来新娘子,跟着我,上来,好,停,抬脚,往前伸……哎哎哎!” 周雾下意识跟着指挥,抬脚后,却整个人大摇大晃,差点摔了下来。 一双手,扶住了他的腰。 隔着几层的布料,都能感觉到沁骨的冰凉。 “哎呀呀,新郎怎么出来啦,哈哈哈,走走走,继续往里走。” 跨过火盆,周雾受够了眼前抹黑被人拉着往前走,软着胳膊伸手去揪头上的布。 手,被握住了。 “好凉,像是被冰块握了手……”周雾脱口而出。 醉了之后的嗓音总是带着一点点甜腻,那感觉像是在撒娇,本是轻轻握着的手,突然加重。 “又疼了,轻点啊……”周雾甩了甩手,没甩开,便用小指挠了挠那人的手心,那手顿住,力度倏然变轻,用整个手掌包住了周雾的手。 手好大啊。 这么大的手…… 周雾稀巴烂的意识聚拢了一些,大手,好像是…… 还没想到关键,周雾被人轻轻推了一把,身侧的人带着他跨过门槛,室内一下子暖和起来,带着酒意的周雾刚刚一路上还能靠着自身撑过来,现在一到暖的地方,就感觉自己好冷。 周雾在袖子里软绵绵地搓着手,细白的手指很秀气,指尖逐渐红润起来。 周遭的人声越来越多,像是拥挤了很多人,密密麻麻的交谈声中,一个尖锐的女声打断了一切。 “一拜天地!” 一个力量向自己压来,周雾感觉到自己的脖子要被压断,很轻易地就放弃抵抗,被压了下去,腰也弯了。 疼的。 周雾突然感觉到一种很可怕的恐惧,以及第六感给他输送的危机感,连带着他自己都不知道为什么加速的心跳。 即使晕着酒,他也感觉到自己这样下去,会进入一个很糟糕的境地。 又一声:“二拜高堂! 周雾这种从小思想和行为都是乖宝宝范畴,并且对流行文化不太感兴趣的人,虽然偶有涉猎,可并没有直接猜出自己的处境————自己会被当作新娘嫁给一个男鬼。 如果他意识清楚,他也会更相信自己是在娶女鬼。 还没等他做出什么反应,那股力量又压来,猝不及防的,力量很大,周雾酒意加上本来腰力就不行,又被压弯了下去。 “呜呜呜……”疼得他咬了牙,咽呜出声。 本能让他感到恐惧,可他像是被定在原地,移不开脚,想要转身逃走,却身体一软,向边上歪倒。 身体被身边的人接住了,很凉,手很大的那个人。 等等,真的是人吗……? 周雾被恐惧和危机感所惊醒,酒意散去了一半,脑子变得清醒了很多,像是被从一堆浆糊中拎出来。 恐惧感袭来,脚底发凉站不稳,伸手想挣开,对方无动于衷。 胳膊搂住了歪倒的青年,听到对方压抑细细的声音:“呜呜呜……我不要。” 那声音像是被困住的小兽,咿咿呀呀的,忍不住让那凉意散发开。 众人眼瞧着新娘子突然投怀送抱给他们送狗粮,又是一阵哄笑声,里头夹着几句祝福,迎来了最后一拜。 一声嘹亮的嗓音:“夫妻对拜!” 被扶正的周雾依旧抵不住那强大的力量,就这样被压了下去,低头下去的瞬间,周雾感觉一种奇异的感觉涌上心头。 说不出来是什么,有恐惧,但是恐惧不是占得最大的,还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让他忍不住眼睛酸疼,好像要落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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