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好吗?” 安隅蹙眉, 手摸上耳朵, 秦知律又道:“我的通讯无法被强制挂断。” “……” “有两只章鱼通过进化分离出了个体意识,母体死亡并没有让它们成为丧尸。它们把手伸向了幸存的人类,我刚才花了点时间解决。” 安隅张口,“哦。您没必要向我解释。” 秦知律客观道:“这不是解释。我希望你学习掌控全局,了解一切可能发生的变故。” 安隅顿了顿,“知道了。” 右前方倒地的灯柱上忽然闪过一丝反光,安隅步伐未停, 继续向前走了两步后,猛地抡起肩上的狙, 反身跃起, 将狙重砸在地! 积水与灰土迸溅! 那只刚从水中探出半个脑壳的小章鱼畸种被砸爆头,浓稠的粘液混入水中。 安隅捻起残破的章鱼组织,发现这只畸种格外弱小, 让人怀疑它究竟有没有感染能力。 看来躲在暗处的那个家伙把生产技能全部点给八个复制品了, 自己就只能生出这些垃圾玩意。 “还在打架?”秦知律语气停顿了一下, “你伤得很重,生存判定只有12%了。” “谢谢长官关心。”安隅扔了章鱼继续往前走,“我还好。” 秦知律这回沉默了很久。 久到安隅忍不住扫了眼终端屏幕,确认对方还在频道里。 “在生气?”秦知律忽然问。 安隅脚下倏然一顿。 “没有。”他神色冷淡,“我在战场上觉醒了难以解释的状态,长官的试探和考验合情合理。” “以后不会再用枪指着你了。”秦知律似是叹了一口气,“我没想到,雪原上给你留下的心理阴影会一直延续到你状态觉醒之后。我很久没判断失误过了,太过自负,很抱歉。” 他说很抱歉。 安隅思路卡壳了一瞬,因为“我很抱歉”在凌秋传授的语录库里几乎是最示弱的一句,用于求和保命,仅次于“求求您了”。 他一下子有点茫然,凌秋只教给他说这句话,却没教他怎么应对别人说这句。 安隅绞尽脑汁,终于回复道:“您从前也有判断失误的时候吗?” 秦知律“嗯”了一声,“95区,我跟你说过的。” 祝萄说,95区是秦知律不愿提的经历。 这似乎,也是在示弱。 安隅眨了眨眼,终于放缓脚步,“没有生气。请长官不必担心,我可以继续完成任务。” “我知道你可以,我只是有些担心你。” 秦知律不等他回答,又道:“我知道你要干什么,你需要我,我现在过去找你。” 安隅等待通讯挂断,跳去了羲德的频道。“在哪儿?” 羲德语气有些烦躁,“我在畸潮开party的几个地点之间巡逻,我说,你搞这么大一出,不会是想让上峰精准轰炸吧?没用的,要想确保畸变基因彻底消亡,必然要动用热弹,别说好几个轰炸点,就算只有一个点,53区也会变成一个地表深坑。” 安隅想了想,“落地才能夷城,如果是在空中呢?” “空中?”羲德像是听到了天方夜谭,“所以你究竟是想炸死畸种,还是想炸死我的属下?” 安隅没有多作解释,吩咐道:“从现在开始,别离我太远。转告上峰,二十分钟后发射热武器,打击点在低保T区,不用管能源核位置。” 他突然想到秦知律希望他锻炼的“全局视角”,于是想了想又补充道:“让你手下休息吧,找舒服的位置,观赏畸潮集体长跑。” 羲德半天没回复,安隅奇怪地摸上耳机:“频道故障了吗?” 羲德深吸一口气,“我在等你解释原因。” 频道里沉寂下去,羲德暴躁地捏着终端:“你总得告诉我去哪儿找你吧?” “低保T区,我以为我刚刚说过了。”安隅驻足仰望高耸的贫民危楼,眼神更加冰冷,“准确地说,T区5栋,1414室。” 他闻到了,一种空前令人作呕的腥臭。 倒是很会找地方藏。 安隅边上楼边审视着身上的伤。 蛙舌2号在他颈侧留下的致命伤已经被葡萄愈合,但打架时的擦撞、章鱼触手鞭打下的血沟、当初刑讯和基因诱导试验导致的淤血,都在战斗中一次次被撕裂。 还真是体无完肤。 他站在1414室门外,半天都没有动。 记录仪从楼体外面透过窗户观察他,只见他缓缓低下头去,染血的白发遮住了脸,胸口逐渐开始起伏,起伏越来越剧烈,身体也随之颤抖,那把狙从肩头滑落,枪托砸在地上。 黑塔中的人立刻焦急起来。 “他怎么了?” “伤的太重,估计撑不住了!” “12%,任何守序者在这个数值上都早就瘫了。” “安隅……他毕竟还是人类基因,血肉之躯啊……” “低保区周边守序者,立刻向T区5栋靠拢!不惜一切代价,保证安隅的安全!” “等等……先等等!他好像在自言自语!” “他说什么?” “镜头推近!有人会读唇吗?” 记录仪焦急地在几扇窗之间绕来绕去,终于找到一个方向,捕捉到了安隅的脸—— 他刚好缓缓抬起头,红瞳中的冷冽散去,慢慢地,笼上了一层茫然的神情。 像一只重伤后发着抖等待死亡的小动物。 这只小动物嘴唇翕动,还在持续重复着那些口型。 指挥厅寂静数秒后,终于有一人不确定地说道:“他好像是反复在说:你伤的很重、你快要死了……?” 突然裸露出的真相让死寂再次笼罩了指挥厅。 黑塔中的所有人看着安隅无声地自言自语,有人怯怯道:“他是真的快要不行了,还是在自我洗脑?” “都是。或许这正是他狩猎的手段。” 顶峰将屏幕放大聚焦到那道身影上,低声道:“安隅……你到底要干什么。” * 1414室挨着这一层的公共厕所,是安隅的宿舍。 这里常年弥漫着腐烂的沤气,在下贱的贫民窟里贱出了让其他低保户甘拜下风的水准。 但此刻,更浓烈的畸种腥臭掩盖了从前的气味,空气中还仿佛有一种令人不安的波动,像是巨大的能量。 片刻后,安隅嘴唇终于不动了,伸手按向门上的密码锁。 密码是默认值1222——他的生日。但凡知道他ID的人就能轻易破解,但他从不担心家里失窃,毕竟家徒四壁。凌秋曾说,如果有人愿意把安隅本人偷走,那是再好不过。 想到凌秋当时瘪嘴无语的样子,红瞳中闪过一丝温度,又迅速恢复到空茫的状态。 “滴”一声,一个听起来很没礼貌的电子女音说:“身份识别成功,低保户安隅,允许入内。” 低保户安隅…… 安隅瞟了门锁一眼,推门而入。 这实在是一间太逼仄昏暗的房间,还没有尖塔宿舍的厕所大。 七八只纸箱子开口朝外摞在一起,组成了简易的柜子。柜子里丢着几件补丁打烂的衣服、两包压缩饼干、以及凌秋日复一日塞进来的《饵城日报》和他自己手写的《53区八卦小报》。 除此之外,就是房间里唯一的家具——一张狭小的单人板床。 床上背对门坐着一个人,身材和那些蛙舌一模一样,手里拿着一个小小的金属多面体抛着玩,听到门响才回过头来。 安隅在看清那张脸时,红瞳猝然缩紧。 人脸上整齐地排布着两列十只眼睛,其中八只已经变成了血洞。 但令安隅震撼的不是这个。 他以为超畸体会和蛙舌一样长着0313的脸。它此刻甚至还穿着编号0313的那件救济衣服,但它的脸——却和凌秋长得有七八分相似。 安隅的视线落在床上。那里扔着一张《饵城日报》——被军部录取后,凌秋的事迹传遍了53区,他是低级人类区中走出的骄傲,为此他的照片霸占了整个版面,但此刻,脸部那块纸却被挖空了。 十目蛙舌比着自己人类基因的长相捏造了8个复制品,却竟然又比着凌秋的模样,给自己换了一张新脸。 安隅的耳机忽然响起。 一个沉稳的中年男声道:“我是顶峰。安隅,他手上的是能源核,小心一点。” 能够支撑主城穹顶运转三年的东西,此刻就在十目蛙舌的指尖打着转,像个小孩玩具一样被拨弄着。 安隅与十目蛙舌视线相撞,向后退了一步,反手握上门把手。 十目蛙舌的行事逻辑和复制品们很像,见突然撞上门的猎物要跑,近乎本能地吐出血红的长舌,将一记狠厉的重鞭烙在安隅肩头! 房间太小,意外闯入的人类撞在墙上,又无力地跌坐在地。 从这个人类身上,十目蛙舌嗅到了浓烈的恐惧——卑贱人类的恐惧。 它不知道外面到底发生了什么,只知道辛苦制作的复制品一个接一个死掉了,正犯愁怎么重建自己精心设计的城市秩序,这家伙就送上了门。 “我好像在哪见过你……” 十目蛙舌歪过头打量着安隅,这个人类有些眼熟,或许是被它吞噬基因的那个男孩认识的人,但这不重要。重要的是他的基因纯粹得不可思议,是很好的胚胎选择。 但……似乎还有另外一种莫名的吸引力,让它很想将他拆吃入腹,连骨头都不剩。 是养来用,还是吃掉好呢。 安隅半截身体倚着墙,垂下的头发缓缓地滴着血。 那双红瞳已经涣散,透露着濒死的气息。 十目蛙舌后知后觉,这个人类好像进来时就已经受了重伤,现在又被它抽了一记,虽然胸前还有起伏,但浑身的颤栗透露出人类休克的前兆。 是养是吃,都得尽快做决断。不然养也养不活,吃也吃不新鲜。 蛙舌嘶声笑,舌头兴奋地舔舐着自己的嘴巴。跟复制品们不同,他的舌更加细韧锋利,遍布倒钩状的血管,混乱的基因就在那些血管中涌动。 ——也在安隅肩上刚撕裂的伤口中涌动。 它在向安隅迈步的一瞬,终于没能克制住本能,决定享用这个美味的食物。 做出这个决定后,前所未有的亢奋冲击着它的神智,以至于它没意识到,身后的空间正在反复地左右对调,而这座大楼底端突然产生了震感,就像在平整的地面上小幅跳动。 它的食物凝视着他,也似乎在凝视它的后方。 它听到食物轻声道:“失望。” 十目蛙舌在安隅面前蹲下,用尖锐的指甲挑起安隅的下巴,“你说什么?” “你的基因,竟然和你的八个复制品一模一样。” 十目蛙舌嗤笑,“当然。你都说了,是复制品嘛。” “可它们起码比你能生,所以我以为你也会有点过人之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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