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鹤被赶出镇锁千秋图前,对青年最后说:“谢印雪,你会后悔的。” 青年背对着他,躺进一片雪中,声音空渺隐约,如烟霞仙雾,亦真亦幻:“和有情人,做快乐事,别问是劫是缘。” “是缘我不悔,是劫我亦不悔。” 作者有话说: ①远看山有色,近听水无声;春去花还在,人来鸟不惊。——出自王维《画》 ②和有情人,做快乐事,别问是劫是缘。——出自仓央嘉措《问佛》
第273章 正文完 “哎,雪终于停了。” 柳不花晨间起床推开窗户,瞅着地面上厚绒毯般的一层白,扭头对由于屋里空调坏了来他这蹭睡一晚,眼下正裹着真正羊绒厚毯子的沈秋戟说:“等会儿我就喊人来把山路上的雪清了,然后给你修空调,昨天晚上雪太大,我怕他们路上出事。” 沈秋戟面无表情:“修好也会再坏,这日子我是一天都过不下去了。” 柳不花长叹一声,拍拍他的肩:“没办法,冬天确实难熬,辛苦你了。” 沈秋戟:“不辛苦,命苦。” 柳不花:“……” “今天阳光多好啊,去晒晒就不冷了,实在不行就多贴几个暖宝宝吧。” 柳不花撕开暖宝宝包装纸,怜爱地往沈秋戟身上啪啪一通贴:“暖和点了吧?” 沈秋戟脸色却更臭了,扔掉毯子往屋外走去。 看方向,是去祠堂。 柳不花便立马懂了——这孩子心情不好和空调没太多关系,其实就是想师父了。 自从谢印雪入棺后,沈秋戟就天天阴沉着张脸,好像谁都欠了他百八十万似的,只有在给谢印雪上过香后才会暂时变得好看些。 不过这天他们如往日那样打开祠堂的木门后,出现在他们眼前的,却不再是那副流光灿灿的金丝楠木棺材了。 他们只见一个身穿玄衣,背影高大的男人站在祠堂正中央,听到门开的动静,男人便微微侧首回眸睨向他们。 祠堂内烛火日夜不灭,光辉明亮,被开门时带起的柔风拂动,闪晃着倒映在男人邃深冰凉苍色的虹膜上,像是池潭里泛起的涟漪,荡出一层层水波。 沈秋戟回过神来,皱眉盯着男人陌生的面庞问:“你谁啊?” 而柳不花则望着男人那双熟悉的竖瞳,愣了愣道:“……小干妈?” “他就是那条男蛇精?”沈秋戟这下有点印象了,他打量着步九照,“你能化形了?” 柳不花也问:“小干妈?你也是来给干爹上香的吗?” 步九照一言不发,移动视线不再看他们,转身抬眸,将目光重新凝向祠堂墙壁上悬挂的一幅画像。 那幅画上绘着名身穿雪青色长褂的青年,青年眉眼精致秾丽,正半阖着眼,慵懒散漫地躺在一株梨花树下,肩头发梢落满了浅色清冷的皓白花瓣。 柳不花和沈秋戟顺着步九照目视之处观去,很快也就发现了这幅画,同时他们亦注意到,祠堂里的金丝楠木棺材不见了,取而代之的,即是画着谢印雪的这幅画。 柳不花“咦”了一声,四处张望:“干爹的棺材呢?” 沈秋戟却第一时间怀疑步九照:“你把我师父弄哪去了?” 步九照仍是站在原地,默然不语,脸上神情冷漠疏离,若不开口,谁也不知道他心底在想些什么。 片刻后,他才张唇,说出个莫名其妙的字:“冷。” “啊?这间屋子不冷啊。” 柳不花纳闷,还特地去门边的控温开关那瞥了一眼,确定祠堂目前室内温度足有26摄氏度后才道:“屋里有地暖呢。” 再说了,步九照这身玄衣瞧着就细密厚实,他都穿那么多了,也不该觉得冷啊? 但搞不好步九照就是身子虚,湿气重,比别人要更怕冷畏寒,于是柳不花向他提议:“小干妈,今天外头太阳不错,你要是觉得屋里冷,不如去外面晒晒太阳?我记得你很喜欢晒太阳呢。” 步九照闻言,终于肯把眼珠子从画像上挪开了。 他目光略过柳不花和沈秋戟的身影,定定地看了屋外明媚灿烂,和煦温暖的日光良久,半晌后像在自言自语,又像在问柳不花或沈秋戟,怔忡道:“天都已经亮了么?” 柳不花惊愕:“你不会在这站了一整夜吧?” 如果说祠堂内灯火彻夜通明,步九照站在里面察觉不到外头月落日升,由夜转昼情有可原,那么当他们将门打开,让外头的敞亮天光能够照进屋子里时,步九照就该发现天已经亮了啊。 况且从他和沈秋戟进祠堂到现在,祠堂门一直是开着的啊。 结果他却跟神志、思绪甚至魂魄被抽离了,已经不在这副肉身之中一样,对柳不花的话充耳不闻,自己也又闭上了嘴巴,就盯着墙上谢印雪的画像发呆,仿佛除了画像,眼里再也看不到任何事物。 沈秋戟看看画像,再看看步九照,哪里还不懂? 他攥紧拳,眼眶瞬间发红,瞪着步九照,咬牙一字一句道:“你把我师父变成了一幅画。” 步九照并未否认。 他也没有理会沈秋戟,只自顾自地往前走了两步,缓缓伸手想触碰画中人的面颊。 “滚开——!” 沈秋戟厉声冲到步九照面前狠狠地搡了他一把,随后又张开双臂拦在谢印雪画像前,不给步九照靠近。 步九照身躯挺拔魁梧,横阔如山,按理来说沈秋戟一个小孩子自然是推攘不动他,可步九照自己却跟被人当胸猛捶了一记心窝似的,身形摇晃,趔趔趄趄地倒退几步。 柳不花赶紧上前扶住他,担忧道:“小干妈……” 沈秋戟气柳不花竟背叛他去帮步九照这个凶犯,顿时气得连柳不花也一块又推又骂:“滚出去!你们两个都滚!” 步九照似一缕孑立无依的野游魂,被赶出祠堂,麻木恓惶地站在檐角投落的阴影里,不敢走下台阶,走进他苦苦追索万年的暖日阳光中,生怕一触到光亮,就会被烧得个身消魄散,尸骨无存。 而面对沈秋戟的责难叱骂,步九照全盘受着,始终没有为自己辨白回驳过半句,他只在沈秋戟要关祠堂门时反抗了一下。 反抗手段是杵在木门中央,不让沈秋戟合门。 最后沈秋戟硬是要合,把门阖坏了,彻底关不上。 步九照人倒是好好的,一根头发丝都没掉,越发叫沈秋戟觉得他方才那踉跄的几步,都是伪装出的凄惨可怜。 “好了好了,阿戟你快上学去吧。”柳不花过来当和事佬和稀泥,“小干妈这我守着,我不让他进祠堂好吧?” 沈秋戟冷笑:“你愚孝,我不信。” 柳不花只能发毒誓:“我骗你的话,就让我下辈子投胎做不了花。” 这誓言对柳不花来说确实有够歹毒,沈秋戟见步九照这人烦得要死,赶又赶不走,思量再三,同意了:“好吧。” 等把谢印雪的宝贝徒弟送去上幼儿园后,柳不花回到祠堂外,看见步九照还真没试着偷偷进祠堂,他坐在门外的台阶上,人也不看画了,只垂眸静静望着地面的雪。 那些雪被太阳照得莹白透亮,耀目晃眼。 而日光每照亮一寸檐下的阴影,步九照就调整位置,往阴影里缩一截。 看到这一幕,柳不花走到步九照身边坐下,好心提醒他:“小干妈,小心眼睛,一直盯着雪看会得雪盲症的。” 只是话音才落,柳不花就想起步九照那竖瞳苍色眼不是人眼,应该不会得雪盲症。 不过步九照听了他劝告,抬头不看雪,改去看天了。 并问柳不花:“外面的天原来是这样的吗?” 他的嗓音又沙又哑,柳不花总感觉能从那里面掬出一捧苦涩的水。 柳不花反问他:“哪里还有天呢?” 步九照道:“画中。” “画?”柳不花转身看了眼他们身后的画像,“我干爹那副画里吗?” “嗯。” 步九照仰面,望着莽莽苍苍的天际说:“画中天地小,我以为外面的天会更大些的,结果好像都一样,大的小的,我全都看不到边。” 柳不花说:“这是肯定的啊,天地无边,你怎么可能看得到天地的边呢?” “是吗?” 说完这两个字,男人便垂下头,敛去眼中一切情绪,又去看地上的柔白如玉的雪了。 柳不花遭不住这种沉默枯燥的气氛,清了清嗓子:“小干妈,干爹进棺材前,和我提起过你。” 这句话果然成功吸引到了步九照的注意力,虽然他没出声,也没抬眸给柳不花一个眼神,但柳不花发现他的眼睫极轻微地颤了下。 于是柳不花接着往下说:“他让我好好照顾你。所以,我作为他挚爱的……” 步九照掀起眼帘,深邃寂寒的兽目幽幽锁住柳不花,瞳孔窄得像根细针,隐匿着翻涌的暗潮。 柳不花改口,试探道:“……宠爱的?” 男人缄默不说话。 柳不花把“爱”的等级降一降,再试探:“……怜爱的?” 那双竖直的瞳仁却更窄了。 柳不花只好昧着良心:“——不爱的干儿子,为帮助你完美融入现代人类社会,详细制作了一个计划表。” 至此,步九照终于移走目光,惜字如金地表示他愿意听一听:“你说。” 柳不花可不是空口无凭,他真去做了计划表,得到步九照首肯后就掏出手机,拉出备忘录照稿发表演讲:“首先呢,现代社会里,一个人要想立足站稳脚跟,除了钱以外,最重要的就是学历。可遗憾的是,小干妈你既没钱也没学历。” “……” “但你不用担心!”柳不花握紧手机,话锋一转,“学费我会替你交的,我都安排好了!你刚来到人间,先自由活动两天适应一下环境,免得水土不服,然后从下周起,你就去和阿戟一块念幼儿园。” “小干妈你年纪大,读个幼儿园肯定不难,读一个月就成了,一个月后去念小学,念的好的话,还赶得上今年小升初考试,考完后你就去念初……唔唔唔?!” 说着说着,柳不花突然就说不了话了。 他的嘴巴好好的没消失,不过张口只能发出些“呜呜”的动静,说不出完整的句子。 步九照则骤然站起身,苍色的眼瞳再度望向天空,低喃道:“要下雪了……” 好像他封住柳不花的嘴,叫其有口不能言语,是怕柳不花讲话声音太过噪杂喧乱,扰了他听雪落下的声响。 然而柳不花也随他一起朝天际望去,却没看到一片雪落下,只看到步九照勾唇轻轻笑了下。 那双鲜少流露良善怜悯,却时常浮现薄情刻毒的苍色兽瞳中,此刻萦绕着清浅缱绻的笑意,与他平日里冷冽淡漠的模样大相径庭,仿佛残冬旧霜消融,迎来春景绵绵温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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