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战最后百里鸩负伤而退,而身负重伤的肖观音则被弃在了战场上。 那时肖观音已有十三岁,但因蛊毒缘故,身形仍如六七岁的幼童般大小。被弃在战场上濒死时,仍然动也不动,当真如同受人驱使的蛊虫一般。 还是慕从云发现她还有一口气,谢辞风才将人带回了玄陵救治。 后来好不容易将人救了回来,百里鸩又以肖观音是毒门“圣蛊”、下任掌门为由上门讨要。谢辞风虽然不想应允,但百里鸩占着养父和掌门的道义,他亦不好做得太过,最后以肖观音已拜他为师之由,双方各退一步,让肖观音留在玄陵修行,但每年要回毒门小住三月,以便熟悉毒门事务。 百里鸩此人性情反复无常,又为蛊毒疯魔。大约是再也练不出另一个“圣蛊”来,这些年来他面上待肖观音十分慈爱,仿佛真将她当做下一任掌门培养,连带着与玄陵也多有往来。 但谢辞风对他始终存着一份戒心。 “此次去毒门拜访,务必小心。若百里鸩不愿借‘洗罪’,你们只管先接你们师妹回来。余下之事自会再有长老们前去交涉。” 慕从云郑重应下。 因江棂体内的蚀雾需要尽快清除,因此慕从云与金猊次日便要出发。 出了晦星阁后,他便开始收拾行装,准备一应出行用具。 等他准备得差不多,外头的天色也黑了。 正准备休息时,房门忽然被敲响。慕从云开门去看,就见沈弃穿着寝衣抱着枕头站在门口,那双幽黑的眼眸定定看着他,透着几分惶然:“我想和师兄一起。” 说完,嘴唇紧张地抿紧,垂在身侧的手也攥紧了,似乎很怕慕从云拒绝。 本想拒绝的慕从云叹了口气,让开了门:“进来说。” 沈弃用力抿了下唇,压下了唇边的笑意,小尾巴一样跟在他身后进了门。 慕从云关上门进屋,就看见他已经认认真真将自己的枕头摆在了床上,和自己的枕头挨在一起。人倒很是老实地站在床榻边,满眼期待地看着他。 “……”人都放进了来,总不能真让他睡地上。 今晚大概是没法睡了。 慕从云悄悄叹口气,在床边坐下,又拍了拍身侧示意,沈弃便很是利落地脱掉鞋上了床,进门时沉郁的神情也变得生动起来,那双眼睛湿漉漉看着他,像被安抚了的小动物一般,满是信赖和欢喜。 就很乖。 慕从云不动声色捏了捏手指,压下了伸手的欲望,绷着脸严肃布置作业:“我此去快则十日,慢则半月,你留在无妄峰要乖乖练剑,待我归来要检查。” “但是练剑好难。”沈弃将手伸出来给他看:“都磨出了水泡,但就是学不会。” 他的神情带着一丝撒娇,是面对旁人时没有的亲近依赖。 慕从云去看,就见他虎口处果然磨起了水泡,已经挑破了,因手法太过粗暴,甚至露出里头嫩红色的肉来。沈弃的皮肤本就透着不健康的苍白,便显得那裸露出来的伤处格外可怖一些。 慕从云皱了眉:“怎么不上药?” 说着不等沈弃回应,便起身拿了药膏来,替他细细涂抹伤处。 以前他刚开始练剑时,手上也磨起过水泡,只是他不好意思同师尊说,想着等它自己好了就行。结果后来还是被师尊发现,拿了药膏给他涂抹。 沈弃本来是想趁机弄些外伤来证明自己“愚笨”不适合学剑,好叫他别再盯着他练剑,却没想到慕从云会亲自给他上药,一时有些愣住。 青年低垂着眼睛,从他的角度看去,能看到微微上扬的眼睛形状。他生了一双眼尾往上挑的瑞凤眼,眼角略尖,窄窄的眼褶顺势而走,在眼尾处散开,叫他的面相看起来比旁人要清冷几分,显得不好接近。 但若接触久了,会发现他既心软,又好骗。 沈弃本想嘲讽地勾起唇,但不知怎的,唇却紧紧抿起。 慕从云的动作很轻,像是怕他疼,还学着那些人间哄孩子的父母,时不时朝伤口吹一口气。只是他大约是头一回做,动作笨拙又生涩,瞧着有几分滑稽。 但再滑稽,也是头一回有人在他受伤后为他上药。 他身上有许多伤,但从没有人替他上过药。 沈弃看着他,神色不明,那种迫切渴望靠近的感觉又像蚂蚁啃噬一般从心底升了起来,叫他紧紧盯着慕从云因低垂着头而露出来的颈子,想要贴上去试一试那肌肤的温度。 这是先前落下的毛病。 他发现自己不仅不讨厌慕从云的靠近,还偶尔会生出些贪念来,像上了瘾。 而他从来不是个会委屈自己的人。 倾身过去,沈弃将头靠在慕从云颈窝,鼻尖蹭在他的侧颈上,满是草木清冽之气。 慕从云被骤然的亲近吓了一跳,身体猛地直起来,连肌肉都绷紧了,相贴的皮肤处冒出一颗颗鸡皮疙瘩。 “师兄?” 沈弃声音上扬,带着疑惑唤他。 慕从云回过神来,竭力压下了抗拒的念头,继续给他擦药:“伤好之前,允你休息两日。” 但这可不是沈弃来的目的,他眯眼享受着对方微热的体温,嘴上继续可怜兮兮道:“我不能与师兄同去蜀州吗?我还没见过四师姐。” 不等慕从云回答,他又讨好一般蹭了蹭,声音低落下去:“我想和师兄一起。” “此去毒门,未必顺利。” 慕从云大约知道他在害怕什么,只是这次去蜀州恐怕会有危险,沈弃还是留在无妄峰更安全。 “我不会给师兄拖后腿。”沈弃将脸埋在他颈窝,越发抱紧了他的腰,像是生怕自己被丢下了。 慕从云被勒得有点窒息。 犹豫良久,他妥协一般叹了口气,拍了拍对方的背脊:“你先放手,明日我去请示师尊,师尊同意才行。” “师兄去说,师尊肯定同意。”沈弃抬起头来,眼睛晶亮地看着他。 慕从云实在很难拒绝这样的眼神,只能板着脸点了点头,催促道:“快睡吧,明日一早再说。” 沈弃得了准信,乖乖在他边上躺下,见他没有歇下的意思,又从被子里探出头疑惑地看着他。 床上多了个人,慕从云自然是没法睡的,但这理由说出来难免叫沈弃多想伤心,他只胡乱寻了个理由敷衍:“我打坐调息便可。” 沈弃深知张弛有度徐徐图之的道理,没有再步步紧逼得寸进尺,只是将枕头移到了慕从云腿边,做出一副依恋的样子,才假意阖上了眼。
第19章 桃花灼烧 沈弃原本只打算装装样子。 他故意从枕头上滑落下来,身体压在慕从云垂落的衣袖之上,背部与他的身体相贴。慕从云被惊动,睁眼看了他一眼,大约是想往边上退一些,却没能拽动衣袖,最后只能无视了他继续打坐。 沈弃勾着唇将脸埋在他的衣袖里,鼻间萦绕着清冽干净的气息,感受着相贴的躯体传来的体温,忽然生出一点安宁的倦意来。 这种感觉于他很奇妙。 他曾踏遍西境,穿行蚀雾海,见识过众生百态,却只觉得厌倦和疲惫,几乎没有体验过这样的安宁惬意。 虽然他总说慕从云像只兔子,可有时候他觉得对方其实更像一棵树。 不为外物所移,不为外界所扰。 安静又干净地生长在那里,不论炎夏,不论寒冬。 慕从云是与他截然不同的另一种人。 也与他曾见过的任何一个人都不同。 沈弃拽着他衣袖,任意困意席卷,沉入了梦里。 他很少有安稳的睡眠,梦里也总是充斥着那些令人不快却难以抛却的陈年旧事。 这一次亦然。 梦里,他又回到了漆黑无光的凋亡渊薮。 孱弱的身躯遭受抽筋剔髓后无法动弹,深深陷入了烂臭的淤泥当中。粘稠腥臭的泥浆不知道曾经淹没过多少尸体,黏腻地裹在龙躯上,填满了每一片鳞片空隙。 淤泥里肮脏恶心的虫类在腐烂的身躯上爬过,顺着伤口钻进去,生根、繁衍,散发出腐败的气味。 沈弃清醒地知道自己在做梦,可却无法挣脱。 就如那被困的百年里,他无法挣脱一样。 他仰面陷在淤泥之中,看着自己一点点腐烂。鳞片脱落,血肉溃烂,露出内里暗红嶙峋的骨。明明都说他是天缺之龙,孱弱命短,可偏偏他的命又那样贱那样硬,这泥潭深渊也没能磋磨死他。 人间都说好人不长命,祸害遗千年。 他或许天生就该是个祸害,所以凋亡渊薮百年他不仅没死,还活着爬了出来。 注定要笑看他的仇人们惶恐不安地去死。 恨意沸腾不休,陷于淤泥中的龙族张开龙吻,发出不甘的怒吼。 露出狰狞骨头的龙尾摇摆拍打,溅起无数腥臭烂泥。 打坐中的慕从云只觉袖子忽然紧紧拽住,那力道几乎要将结实的法衣撕裂开来。 “沈弃?”他着急扭头去看,就见沈弃眉头紧拧,淡色薄唇死死抿着,牙关紧咬,连身体都在微微战栗。 他又接连唤了两声,沈弃仍没有醒来的迹象。 显然是被噩梦魇住了。 慕从云以掌心覆住他的额头,缓缓渡过温和的灵力,低声为他念起清心咒:“大道无形,生育天地;大道无情,运行日月;大道无名,长养万物……” 他的音色偏冷,语调又少有起伏。平日说话常被人误以为冰冷疏离,不染尘埃。但此时低低念着清心咒,平和字句流淌,却泄露几分罕见的温柔来。 困于心魔的沈弃不知外界,却听见了生长的声音。 腥臭烂泥里,有一棵翠绿的树苗钻出来,它顶着淤泥寸寸生长,不过顷刻,枝桠便铺满了凋亡渊薮。 它粗壮的根系深深扎入淤泥之中,繁盛的枝桠在无风的凋亡渊薮之中轻轻摇摆,没有叶片的树枝上不断结出一个个嫩红花蕾。 腐烂的恶臭散去,沈弃鼻端嗅到了清冽的草木气息,还有一点点浅淡微甜的花香。 沸腾的恨意逐渐平息,他仰头看向头顶结满花蕾的大树。 无光的凋亡渊薮里,树身散发莹莹微光。满树花蕾在一瞬间绽开来,空气中浅淡的甜香逐渐变得浓郁起来,累累花朵压得枝桠不断往下坠,一朵粉白的桃花飘摇着落在了修长的龙吻上。 沈弃张开龙吻,将那朵桃花含入口中咀嚼。 混沌的眼神逐渐变得清明。 他看着头顶繁茂的花枝,想起上一世行走在被蚀雾海吞噬的西境,也曾看见过这样一棵桃树。 看不见边际的灰雾之中,满树桃花灼灼燃烧。 是他唯一看过的人间盛景。 “……所空既无,无无亦无;无无既无,湛然常寂。” 低低的诵念声钻入耳中,沈弃睁开眼睛,就对上慕从云关切的目光:“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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