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距离他上一世已过去三百年,戚桐如今也该有三百多岁,他若没有寿终正寝,便应是已修炼成仙,没有了寿数限制。 但仙人自有规矩,得道后仙体无法在凡尘俗世停留太长时间,多半居于仙界之中,或者深居简出于洞府之内,按说不管他是否得道,自己都不可能再与之见面。 为什么他会在这里? 而且听戚桐刚才说的,他知道自己是有意识的? 季知庭此生从未想过自己能与戚桐重逢,上辈子的事情已经过去,季知庭也早就沉淀下心,将前尘往事当作是大梦一场,可当他再听见戚桐的声音时,他才明白人的情绪总是难由自身控制。 他承认即便过去多年,他仍无法做到在面对戚桐时心绪无波。 只是……与前世已然不同。 戚桐的手抚过他的脸颊,随后顺着他的脖颈往下,动作轻慢而温柔,指尖寸寸拂过他的衣物,随后将无法动弹的他轻轻扶起来倚靠在了床头。 而随着季知庭坐起身,他也终于清晰地看见了此刻正坐在他床边的戚桐。 季知庭心头仿佛被某种东西划过刹那,于是心口愈合了多年的疮疤便像是被骤然揭开,那伪装成已经愈合的伤口,重新露出了皮开肉绽的狰狞面貌,令他连呼吸都开始渐渐灼痛。 他本能地想要与戚桐拉开距离,但他现在无法动弹,也无法开口。 可他倏地发现,面前的戚桐与他记忆中的模样,竟 是完全不同的。 曾经的苍山戚桐,风姿绝艳剑法无双,在苍门年轻弟子中风头无两,永远是最受瞩目的存在。不光是在苍山,即便是在整个修道界,也找不出如戚桐这般耀眼的人物,仿佛天生便带着仙骨,无人不觉得他能得道升仙。 那时的戚桐在季知庭眼里就是神仙般的人,如清风朗月,濯濯出尘。 但此刻坐在他面前的戚桐,却已经不是原来的模样。 他的面色是毫无血色的白,白得像是百年未见阳光,连手背的青筋都异常明显。他的脸颊相比从前清减了许多,五官轮廓虽看来并无变化,但那清风明月般的气息却再也不见,剩下的只有死水般的沉寂。 季知庭还注意到了他的眸子。 戚桐从前有一双很漂亮的眸子,瞳色比旁人更漆黑湛亮,笑起来像是轮弯月,平白的乱人心神,不说话时也似含笑,眼尾微微上挑,总似含情其中。 但现在的戚桐,那双总含笑的眸,却不知为何染上了赤红。 那双眼睛此刻正紧盯着季知庭,似有恨意,又似不舍。 季知庭听见戚桐又说道:“你为什么不答我的话?季知庭?” 季知庭没有办法答话。 他的身体不受自己的控制,并无办法开口。 所以他只能默然看着戚桐。 从重逢最初的惊慌和错乱。 到之后的晦涩难言。 再到现在…… 或许是因为他无法挪动身体,只能盯着戚桐看的原因,他发现在经过最初撕裂般的痛楚之后,他胸口的钝痛随着时间逐渐减弱下来。 就像是骤然炸开的火焰,在狼狈的烧灼之后,那些屑沫带着火星渐渐凉了下来,露出了里面满片惨烈的狼藉。 季知庭直视着面前的戚桐,忽地在心中问自己,为什么刚才那瞬间,他想要仓皇逃离? 自己是无法面对戚桐吗? 不是的。 心底深处某个理智的声音终于掌控了主导,这么坚定地告诉了他。 季知庭在这瞬间彻底平静了下来。 亏欠? 并非如此。 憎恨? 事到如今他从未恨过。 执念? 于他来说,没有什么能跨过两世的执念。 那么,恋慕? 季知庭坐在床上,靠着床头静看这张熟悉的面孔,用最平静的心情感受着自己的心跳。 从前面对戚桐时的悸动,酸楚,痛苦,所有的一切都消失了,面前的不过是个许久未见的故人。 与别人并无任何不同。 早在上辈子身死之时,他就已经将自己与戚桐的所有恩怨一笔勾销,他与戚桐两不相欠,情也好很也好都该随着上辈子的结束而迈向终结,便是见了面,自己也没有理由回避。 季知庭感觉心中迷雾渐渐散开,连眼前所见也变得清明起来。 他常说放下过往,却始终未能真正放下,直至此时再见到困锁自己前生的人,才倏忽明白,真正划下句点,并不是在他身死的刹那,而是在重逢之际。 因为他已经清晰地感知到,自己已与往时不同。 季知庭在心底笑了。 松懈的,疲惫的,却前所未有的畅快的笑。 季知庭如今没法控制自己的身体,表情自然也不会真的有所变化,但守在床边的戚桐,却忽地抬起眼,轻声问道:“你刚才是不是笑了?” 季知庭并不作答。 而戚桐却也没有要等待他回答的意思,他再次抚上季知庭的脸颊,眼睫微微垂下,凑近到用前额抵着季知庭的额头,含糊地低笑起来:“不知道为什么,总觉得你是在看着我的……三百年了,季知庭,你要何时才愿醒来呢?” 季知庭:“……” 到这时候,彻底平静后的他已经看懂了自己此时的处境。 戚桐并不知道他醒着,他现在应该是被招魂咒术送到了戚桐面前的某具傀儡当中,无法动弹也无法开口。戚桐应是经常来到这具傀儡面前与之对话,但他却并没有发现,此时此刻这具傀儡身体里已经附上了他的魂魄。 他会被招魂咒招来这里,是因缘巧合,还是别人有意为之? 季知庭不清楚缘由,但他很清楚自己必须回去。 既然是招魂,那么现在他应该只是短暂地在咒术的作用下寄宿在这具躯体里,或许其他咒术能有方法破解。 季知庭在脑海里搜索着前世所学,心平气和地面对着戚桐,打算当自己从未见过对方,尽快回到自己的身体。 他现在情绪已经不再有起伏,也并没有其他的念想,他只想要回去。 但正在他这般想着的时候,正轻抚他面颊的戚桐,忽地垂下头,将脸埋在了他的颈间。 “真是好笑,你明明是活着的,不是吗?”戚桐的声音自季知庭耳侧传来,比先前更加清晰温柔,带着无限缱绻,气息温热地摩挲过季知庭的脖颈,令人有些发痒。 接着季知庭感到颈侧微微一痛。 不算多么尖锐的疼痛,他能够感觉到戚桐的齿尖轻轻抵在他的颈侧,那力道并未将他皮肤咬破,顶多是咬出了痕迹,不像是在泄愤,却像是在宣泄另一种情绪。 “你明明活着,会受伤,会留下印记,可是为什么你从来不肯回答我?” 戚桐松开季知庭,缓缓地开了口,随即他将柔软的唇瓣抵在了季知庭脖颈刚才被咬出齿痕的位置。 他专注地吻着那处。 声音越来越低哑,似宣誓似低诉,沉得像是字字染血。 “你是我的,季知庭,生死都是我的。” “总有一日,我会将你唤回,总有一日,你……” “……” - 季知庭在晨光中睁眸醒来。 执着森冷的声音犹在耳畔,但眼前的场景已经换了一遍。 他所在的房间,已经变回了他在苍山院落中的小屋,阳光温软自窗外透进来,轻风吹得床畔帘幕窸窣作响,外面隐约有鸟鸣,以及更远处苍山弟子们晨练的声音。 回来了。 季知庭疲惫地想。 他自床上起身,还未看向身侧,就见某道身影直直扑到了他的床边,惊喜地叫了出来:“殿下!殿下您总算是醒过来了!您没事吧,身上有没有哪里不舒服?头晕吗?要不要吃点什么?” 季知庭转过脸,看到了正满脸紧张的护卫星池。 星池眼底下有着浓郁的黑青,精神也不怎么好,看起来像是守了他一宿,根本没顾上睡觉。 季知庭原本打算调笑他的冒失,看到他这副模样,顿时又说不出口了,只抬手轻轻揉了揉他脑袋,说道:“我没事。” 星池委屈巴巴地蹲在他床边:“真的?” 季知庭点头,掀开被褥站起身,朝着窗边走去:“我昏睡了多久?” 星池原本还在担忧,但现在看季知庭神色平静,行动如常,看起来的确没有任何异样,他终于放下心来,松口气说道:“殿下昨天傍晚昏迷,到今早才醒过来。” 整整一夜。 季知庭若有所思,心里早已明白问题出在何处,他于是接着问道:“苍山的下次集修,是在六天后?” 星池不明白他为什么问起这个,却还是应道:“是的。” 这场集修有问题,季知庭仍没弄明白戚桐定下集修规矩的目的,但他肯定不会再去了,他回过头,对星池说道:“替我告诉朱五,下次的集修我就不……” 他正这么说着,面前的星池抬眼盯着他,却突然“咦”了声,盯着他细白的颈间睁大眼睛道:“殿下,您的脖颈上,怎么会有个咬痕?” 季知庭微微一怔,抬手抚上了脖颈。!
第4章 季知庭身上突然出现的咬痕把星池给急坏了。 少年明明始终守在季知庭的身边,从未离开半步,但咬痕却确实地出现在了季知庭的身上,这让星池自责万分,不断向季知庭谢罪,说是自己的疏忽。 不过季知庭却并未追究。 他来到镜子面前,仔细照过自己脖子上咬痕的位置之后,心里很快便得到了答案。 这个位置,正是不久前他在“梦”里被戚桐所咬的位置。 也就是说,他在“那个地方”身上所受的伤痕,会被带到现在这具身体上来。 所以之前发生的一切,绝不是梦。 他的魂魄真的随着招魂咒术到了另一个地方,见到了戚桐。 季知庭不断思索着,星池看着他的神态,不知道自家殿下究竟是生气还是如何,整个人小心翼翼地不敢多说半句。 还是季知庭发现他的异样,才摇头温声说道:“没事,这不是你的过失。” 说过这句之后,他便转身走出了房间,开始如往常般在院落里品茶看书。 季知庭对于这些话说得模棱两可,星池一时间也没有办法判断究竟发生了何事,只是他看着季知庭的侧颜,过了会儿也终于也慢慢放下心来。 殿下的表情看起来很平静,似乎只是做了个无关紧要的梦,醒来后便不再计较了。 看来这次昏迷,只是虚惊一场。 - 不过季知庭毕竟是在众目睽睽之下,在集修的地方昏迷的,这件事情所有外门弟子都亲眼见到,关于他的流言自然也就传开了来。 季知庭不怎么出门,所以这些流言全部都是星池带回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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