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衫衣袖随着他的动作往手臂滑落, 露出的一小节手腕光洁无痕。 那是他习惯缠着菩提佛珠的手腕,此时佛珠不在,那抹莹白才真正显露出来。 玄苍的眸光被那截皓白凝住。 他比任何人都知道这手腕原本没有佛珠缠绕的样子。 季子随不过随手一指,真正想说的却是在后头,“凡人的生活没有修士的那么波澜壮阔,但他们的喜怒哀乐都藏于细枝末节之中,你们觉得不甚在意的事情或许在他们看来是生死大事。” “也许是本来就存在的结果,也许是某些结果还未产生前出现的预兆。” 炊烟袅袅,从身后的简陋房屋中传来饭菜的香味。 春风穿堂而过,洪老汉欣喜的声音响起,“两位公子,今日我捕了一尾鱼,正好给你们做菜。” “这鱼汤可鲜美了。” 他脸上的沟壑是苦难的磨砺,但浑浊的双眼里却始终有一点清澈未散。 净空看着洪老汉脸上由衷的笑容,仿佛这凡界的一尾鱼就能给予他许多快乐。 “季公子说得对。”难怪他一直觉得季子随充满着佛性,这或许跟他是否修道无关,而是他心思通透温和,能看到这时间更多的喜怒哀乐。 季子随不想让洪老汉等太久,转身又进了院子。玄苍十分自然地跟在他身后,与他始终保持着一定的距离。 修真界的僧人是不吃荤食的,净空与净悟心头若有所感地看了两人的背影一眼,抬脚去了村落的另外一处人家。 他们之前每次往返王都落脚时的那家。 先前两人喝水不过是在院子里,并没有进入屋内。季子随抬脚踏入时,这才发现这屋内的陈设比他想象得还要简单和贫苦。 简陋的桌子上正放着一小盆奶白色的鱼汤,其上冒着散发着香味的白烟,勾人唇舌。 季子随的目光悄无痕迹地在屋内扫了一眼,自然地坐在桌边,含笑道:“我饭量不大,你匀出一碗给我就行。” 农家的堂屋总是与厢房相连的,这家连门都没有,不过是隔了一层帘子。 “让你家的其他人一起出来吃吧。” 他看见了帘子后一双惊慌失措的脚,看起来像是个孩子。 洪老汉畏惧地看了玄苍一眼,季子随见状朝他点头,“无事,你给他匀出一碗就行。” 这一小盆匀出两碗并不会少很多,剩下的足有三四个人喝了。 季子随在来时就注意到村落后面有一条小河,这鱼想必是他从小河里捕捞,又从后门拿进来的。 他说完,就朝帘子后的小身影招手,“你不想喝鱼汤吗?” 之前他已经给过银钱给洪老汉了,此时见他如此,对方虽觉得不好意思,但也没有出言阻止。 实在是他们也是常年不见荤腥,这鱼汤若是能给他小孙一口,也是好事。 许是季子随的嗓音太过温和,帘子后的小身影纠结了一会,就探出个小脑袋来。 那孩子长得面黄肌瘦,唯有一双眼睛滴溜溜地转着,十分灵活。 他扎着季子随不曾见过的小揪揪,慢腾腾地把自己挪了出来。 只是他走得十分慢,两条腿不自然地弯曲着,怯生生地看着屋内的陌生人。 洪老汉赶紧上前把他抱起,放在桌子另外一边的小椅子上,又匆忙从厨房内拿出一个破旧的小碗,小心翼翼地装了一碗鱼汤递给他。 小孩捧着鱼汤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明明眼睛渴望地看着轻微晃荡的奶白色鱼汤,却始终没有动静。 这孩子被教得很好。 “喝吧。”季子随叹了口气,笑容宁静,“不会扣你阿爷的银钱的。” 小孩听闻眼睛一亮,再也忍不住地捧高鱼汤,咕噜咕噜地喝了起来。 玄苍默默地看着这一切,不管是小孩还是洪老汉这种人对九重仙尊来说都是极为陌生的。 仙界的人不是没有爱恨情仇,阴谋诡计,但从未有如凡人界这般的贫穷凄惨。 可他却从这贫困的世界中看出一丝坚韧来。 屋外阳光倾洒,屋内光线昏暗,桌子上的奶白色鱼汤散发着香味,一老一少相依坐着,构成了红尘中最平凡的一幕。 他视线一转,又落在季子随脸上。 笑容清润,仿佛红尘苦难中开出的一朵无瑕之花。 季子随看见了这些困难,他也懂这些苦难。 一餐饭在鱼汤的加持下吃得尽兴,玄苍也端起碗喝了一口,可里面只有淡淡的盐味,虽有些鲜美,但鱼的腥味仍然存在。 说实话并不是很好喝。 吃完饭,洪老汉就要去劳作了。 “凡人界的村民就是这样,不劳作就没有吃的。”季子随看着门口陆陆续续地前往田地间的村民说道,“三界天柱若是崩塌,他们会活得比现在还要难。” 玄苍看了一眼又缩回帘子后的身影,垂眸看他,“这就是你想告诉我的?怕我只想率先修复仙界的天柱?” 他嗓音低沉,听不出喜怒,唯有唇角微微下拉,冷峻的侧脸呈现锐利的弧度。 季子随听了他的问题,却没有直接给出答案,而是直视他,“仙尊总是能权衡利弊的。” 他身上最重要的职责是守护仙界,不过是因为三界天柱息息相关,他才会施舍一些目光下来。 他或许会在意人界天柱的情况,但是否在意凡人的死活就不得而知。 当然,这些只是他的猜测,需要从玄苍的一举一动中得到印证。 玄苍定定地看着他,一字一句问道:“那你以为,我现在出现在这里是为了什么?” 季子随这次也没有回答,他注意到他眼底翻滚的情绪,知道是自己的话激怒了他,但仍是继续说道:“自然是为了三界众生。” 虽然慈悲殿的佛法对邪魔一族克制的效果最好,但一旦三界天柱崩塌,到时候会造成灾难的并不仅仅是邪魔。 三界融合预示着天地大难的来临,凡人、修士、仙人、鬼修共处一个天地之中,体质孱弱的凡人便会活得不如蝼蚁。 更重要的是,三界自此将会陷入混乱之中。 到那时,则需要一股强大的力量来进行整顿。 四方仙庭掌握着仙界最强大的力量,而玄苍执掌着整个四方仙庭。 青龙髓、凤涅石和玄武精已经没了,在他们寻到修复天柱的方法之前,季子随必须要多做一点打算。 “三界众生。”玄苍重复着他的话,仿佛咬下了一块血肉一般把这四个字在口齿间嚼了又嚼,“佛君倒是善于给我戴高帽子。” 他跟着来是为了三界天柱不假,但说本质是为了三界众生,他自己都不信的。 他没有派四方仙庭的任何一位仙君前来,不过是想多与季子随相处而已。 可对方更在意的是四方仙庭的态度。 两人出门时似乎有点不欢而散的味道。 吃了村民准备的斋饭的两位师兄弟也朝这边走来,与一前一后的两人碰了个对着。 午时已过,村子四周不知什么时候又起了白雾。 那些白雾慢慢地朝村落这边收拢蔓延,白雾蔓延的速度很慢,又是轻飘飘的一片,看起来跟平日里起的雾气并无两样。 但里面蕴含的仙灵之气和灵气却做不得假。 季子随认真看了会白雾蔓延的速度,估摸出等白雾笼罩住村落恐怕要等到深夜。 现在就出现的白雾,更像是把这座村落提前隔绝起来,让里面的人不得出,外面的人不得进。 “阿弥陀佛,这白雾好生奇怪。”净空也看出这些白雾的不寻常来,他看向玄苍,“仙尊可知晓寻这白雾的起因?” 玄苍微微颔首,“此白雾名为幻气,乃邪魔的滋养之气。” 正是因此如此,每当幻气笼罩在村落之上时,村民便会被体内的邪魔之气控制,不知去往何处。 闻言,净空脸色瞬时凝重起来。 他无法想象若是这些幻气不断壮大,笼罩住整个人界的样子。 那必然是人界灭绝,生灵涂炭的一幕。 季子随猜出他心中所想,出言提醒:“你们发现了什么异常吗?” 净空微微一愣,又立马反应过来,皱眉回答:“上次离开这里不过一月,若说变化,最大的便是这里的育龄妇人在我们走后均有孕在身。” 全都有孕? 可季子随之前看见的在白雾中被邪魔之气控制走出的人,并没有大着肚子的孕妇啊。 “昨日你来过这里,可见过什么孕妇?”他回头朝玄苍问道,随即又拧眉,“不对,依他而言,那些妇人均怀孕不到一月,应该也没有显怀。” 玄苍想了想,肯定道:“昨日我来时,这里空无一人。” 季子随蓦地想起他昨日随手捏死一个邪魔的画面,心头一跳间也觉得他不可能分不出当时有没有活人的存在。 他思忖了几息,回忆起白雾之中的男女老少,很快得出一个惊悚的结论,“有没有一种可能,她们是在昨晚有孕的?” “邪魔善于操控人心,也能洗去她们脑海中关于此类的回忆,让她们误以为身怀有孕是在昨晚之前的事情。” 净悟不知怎么想起那妇人手摸肚子,面上怀着对新生儿到来的憧憬的样子,心头哽了一下。 若是季子随猜测成真,那么那些妇人肚子中的胎儿自然也不是正常的婴儿。 这件事一被扯出来,隐藏在浓雾过后的恶毒就慢慢地显现出来。 尤其是当季子随跟着净空看到面前浑身散发着母爱的妇人时,就敏锐地察觉出她腹中婴儿的不对劲来。 他猜的没错。 这些邪魔之所以挑选这个村落,恐怕最大的原因是觉得村民落后无知,不会对自身怀孕之事产生怀疑。 在人界中,凡人之所以能与修士共存,除了一道彼此难以跨越的无妄海外,也得于凡人强大的繁衍能力。 没有什么比这村落中的凡人妇人更适合诞育天生的邪魔了。 季子随的推测一出,四人之间就陷入沉默之中。 一位村妇牵着孩子走过,手轻轻地搭在尚未隆起的腹上,“草儿乖,等弟弟出声,娘就带你去镇上买好吃的。” 她满脸笑容,可两颊之上已经出现了淡淡的生机衰败之像。 等胎儿落地之时,她的生机会被吸收一空,她作为胎儿容器的使命彻底结束,再也没有挽救的机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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