阵阵风来,我经过门槛处的明暗交界,突然鬼使神差地停住,回头望了一眼,隐约听见那一片金碧辉煌中,尊贵之人的叹息—— “阿弟,我当初恨不得孟舒死,如今又恨不得他复生,真是好没意思。” 我无言地在原地吹了一会儿风,随即转身离开,追上沈淮的影子,往宫外去了。 - 离开京城之前,沈淮独自去了一趟王妃墓。 我这墓修葺得实在不错,坟冢上已然绿草如茵,沈淮伫立在坟前,陷入长久的沉默。 我看着那墓碑的影子从沈淮的左侧移到右侧,终于听见他开口说话。 “你若魂归泉下,应当已经知道,害你家的是三皇子,把罪状递到御前的是四皇子,太子弃你家于不顾,所以我要他们一一偿还,下了黄泉之后向你们磕头赎罪。” 沈淮神色淡然,语气也平淡,说出的话却如同重锤。 我怔怔地看着眼前人,又去看我坟前那座无名的墓碑,心中霎时涌起陌生的悲切。 沈淮提到的这些旧事,我已经很久没去回想了。 孟家犯的是通敌叛国的大罪。 我不知道那几张书信是怎么出现在书房的,只能眼睁睁地看着父亲被押入大牢,他握笔杆子的手指被一根根绞断,认罪书上按的是支离破碎的掌印。 我父亲素来谨小慎微,忠君守则,做了大半辈子的纯臣,却落得这么一个荒唐下场。 他临死之前,没让我伸冤,也没让我报仇,用那只白骨森森的手推开我,叫我快些跑,跑出京城这个活人地狱,不要回头。 那时我心中当然有恨,最恨我自己,太过无能,什么也护不住。我最终没跑出去,满腹的惶惑悲愤如山崩一般将我压垮,直到沈淮出现,将我从中拖出。 我死前那几年,缠绵病榻,被沉疴痼疾掏空了身子,似乎也掏干了心性,不再有大喜大悲,变成一口空空荡荡的枯井,日复一日,一碗又一碗地往里面倒我的药。 或许孟舒在被沈淮救回之前已经死了,现在盘桓不去的早就是一缕残魂。
第7章 我死时年关刚过,如今已经大地回春了。 越往江南,春光越盛,沿路草长莺飞,生机盎然。 然而沈淮不通意趣,一路疾行,将融融春意尽数关在车帘外。他独自坐在车中,一言不发,垂着眼,手中摩挲那块玉佩。 不知是不是我的错觉,他独自沉默的时间越来越长,气质也愈发深沉,我在一旁看他,有时候猜不透他在想什么。 到了驿站歇息,沈淮照旧不分半点目光给周遭景色,径直走入房中。 入夜之后,万籁俱寂,他或许又睡不着,突然从床上起身,走到窗前,推开了窗扇。 南风拂入温和的月光,清朗夜空下,远山如黛,像离人蹙起的眉峰。 他喃喃低语:“你若在就好了。” 沈淮说这话时,我正越过他肩头,和他共看一轮明月。 我在的,一直都在,只是你无从知晓。 次日启程,正赶上当地的花朝节。 一路上有人结队出游,有人祭拜花神,我看来看去,总觉得不如多年前京城那般热闹。 那几年京城风俗颇为开放,女子在路上见到中意的男子,会往他身上掷花。 宫中祭神开宴之时,沈淮拉着我去郊外跑马踏青。 沈淮的相貌生得实在好,扬鞭策马,意气风发,一人便揽尽了郊外春光。京郊女子不识皇家子弟,大概会将他认成从天而降的神仙。 他骑着马在外转一圈,回来时马鞍上可谓花团锦簇,衣襟上还别了一朵。 鲜花衬美人,我看着却觉得极其刺眼。 他还笑呵呵地向我炫耀,真是岂有此理,我心中升起一团无名火,隔天再去踏青时,有姑娘冲我扔花也不躲了,企图炫耀回去。 现在回想起来,我俩真是别无二致地又傻又混蛋。 - 抵达江南后,本地官员接待了沈淮一行。 此处天高皇帝远,沈淮在京中的凶名显得很不真实,他摆出和善的微笑,官员们就只当他是位富贵王爷,接待得殷勤。 众人游玩半日,傍晚在江边的酒楼上开宴。 扬州路上春风十里,这宴中请来了不少。其中一位颇有美名的舞姬,步步生莲巧笑倩兮,大半眼波都飞去了座上的沈淮那里,素手一抛,要将袖中的绢帕飘给沈淮。 沈淮不动声色地闪身,带出一点风,那帕子就不偏不倚地盖在了旁边人圆乎乎的脑门上,惹得座中阵阵大笑。 沈淮的意思很明显,今晚红粉佳人虽多,却没几个再往他身边凑了。 酒酣之时,有人向沈淮搭话:“王爷身边都没个伴儿。” 沈淮面上浮着一层笑意,手里捏着酒盏,没喝下去:“本王眼光太高。” 这位官员岁数挺大,醉醺醺的,听他这样说,笑着摆出一副过来人的姿态:“眼光再高,这满天下的人里,总有合您心意的。” 沈淮表情不变,只垂眸看着自己的那杯酒,酒水粼粼荡漾,他眼中古井无波。 向他搭话的人都走了,沈淮突然说道:“不会再有了。” 宴席中喧哗吵闹,他的声音很轻很低,只有我听见。 当初我在府中养病,闲来无事,也跟他唠过这样的家常。 我对他说:“阿淮,你年纪也不小了,不觉得这府里太冷清了吗?” 这话说完,看他那脸色,好像很想把大夫叫回来再给我扎上两针。但他忍住了,似笑非笑地看着我:“要不……” “要不什么?”我有些疑惑。 “没什么。”沈淮笑了笑,没再说下去。 如今回想起来才发觉,他那个时候就包藏了祸心,要我给他当王妃。 他当时若是真说出来了,我会答应吗? 大概不会。 曾经深陷病中,一朝脱身而出,我成为那段时光的局外人,许多事也渐渐想清。 不是因为于理不合,而是因为,从知晓自己时日不多的那一刻起,我就在图谋一场告别。 那时我是有了今日没明日的人,不该与他太过纠缠,若贪念一朝欢喜,辞去以后怕是会千倍百倍地偿还。 我托沈淮的福,在人世间多留了几载,心中也只剩下这一个念想,我望他长命百岁,望他安乐无忧,永远快意,永远自由,不被任何人任何事牵绊。 我若是越过了那条线,又如何能甘心,如何能心安理得地赴死。 只是如今,我看他独自把盏坐堂上,众人环绕拥簇着他,又好像都离他很远。 满座绿鬓朱颜,楼外春风正好,他唯独挂念一个死人。 我问自己,孟舒,你后悔吗? ---- - 还有几章就完结了,因为只是一个短篇,之后会在番外里补全一些遗憾 再次感谢小黄灯~~!每条评论都看了很多遍呜呜
第8章 番外·旧岁 京城中最冷的时节,路上都冻没了人影。 一夜北风紧,如野鬼般呼啸吟哦,吞没了活人的哭号。热烫的鲜血从脖颈中喷出,溅在地上,不一会儿就结成了冰,消失在如墨的夜里。 旭日初升,秦卫背着刀,快马加鞭赶回王府复命。 他很守规矩,和之前几次一样,远远地候在回廊下,不再往前多行一步。 因为他知道这府里悄悄养了一个极金贵的人,不能染上半点外边的血腥。 此时日头已经升了起来,金光洒在青灰色的屋脊上。 天气依旧很冷,方才冒风骑马,秦卫的脸和指节都冻得通红发痒,他没去管,只小心翼翼地呵出一口白雾,等着王爷从那间屋子里出来。 王府的这间屋子里,门帘掩得密不透风,地龙烧得正旺,像藏住了一整个春天。 床上那人的手却还在发冷,陷在层层叠叠的柔软被褥里,秀气的脸上毫无血色,双眼紧闭。 张大夫拧着花白的眉头,捻着银针,下手极为谨慎,因为沈淮正站在后面,绷着脸,纹丝不动地盯着。 施针结束,孟舒喉头微动,紧接着咳出一口黑血,被等在一旁的下人用痰盂接住。沈淮上前,接过湿布,给他擦了擦唇角。 孟舒仍然闭着眼,似乎还在昏睡,沈淮轻轻叹了口气,为他掖好被角,转身出去了。 屋子里的人继续忙碌,动作有条不紊,放得极轻极缓。 张大夫收拾好医箱,提起来转身欲行,忽然听到身后轻轻的一声:“张老。” 回头看去,孟舒不知何时已经醒了,撑着手从床铺中慢慢坐起,注视着他,面上苍白,双眼清澈。 他开口说话:“张老,是不是沈淮他让您瞒着的?” 张大夫顿时有些无措。 沈淮这位王爷虽然年轻,但已经有了说一不二的威严,被他盯住总有种受制的压迫感。 而孟舒恰恰相反,待人如水流一般温和,可此刻这样平静地、坦然地注视过来,又如同穿石的水柱,让任何欺瞒都无处遁形。 孟舒的声音没什么气力,却字字清楚:“您直接告诉我,省得我自己胡思乱想。” “我还能活几年?” 半晌,门帘掀开,张大夫一脚迈出门槛,被门外日光晃得一阵眼花。他长长叹息,摇了摇头,缓步离开了。 沈淮一去半天没有回来,午时的汤药是乐康端进去的。 乐康伶俐又心细,因此被王爷调来伺候。他自己也喜欢在这个屋里做事,因为孟舒虽然浑身病痛,却从不发脾气,总是面带微笑,对任何人的态度都很好。 此时他挑开帘子进屋,却见孟舒沉默地倚靠在床上,神色从未有过地沉郁,像压了重重阴云,垂着眼不知在想些什么,干瘦的手指将被褥攥出一道道褶皱,仿佛已经这样坐了很久。 乐康心中起疑,出声喊他:“公子?” 孟舒这才恍然回神,抬头看过来,那双眼中似乎含有一瞬的悲戚,但随即被掩去,再看时已然神色如常。 他和往常一样,向乐康点了点头,接过那碗浓郁苦涩的汤药,仰头饮尽。 冬日里白昼短暂,转眼就日头西斜。午后孟舒从床上下地,趿着鞋在房里走了一会儿,傍晚又昏睡过去,再睁眼时,到处一片昏暗,已经夜深了。 他安静地躺在床上,被褥又软又暖,像厚重的云朵,可骨头深处依旧泛着冷意,四肢僵硬,胸口沉重,让人难以入眠。 这里离街上太远,孟舒听不见打更,分不清时刻,漫长的黑暗无声围拢,连呼吸的声音都变得冗长而清晰。 不知过了多久,窗外隐约传来簌簌的声响,愈来愈大,孟舒闭着眼听了一会儿,在心里对自己说,下雪了。 一早天色放晴,窗上映着莹白的雪色。孟舒昨天休息得太多,今天自我感觉良好,起了床,跃跃欲试地走出房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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