闻人听行僵硬地转过头,不可置信地瞪那沙坑—— 纵深的沙坑之中,爬满密密麻麻的蛊虫毒蛇,交缠出粘稠腥臭的汁液。而那毒窝中间,还躺了一个人。——他长发纠结散乱,脸色死白,七窍流血,全身上下已被啃咬得破烂不堪。 这个人......这个人是...... 全身的血液在这一瞬冻住、凝固。恍惚间,闻人听行觉得自己正在死亡。或者说,已经死透了。 世人口中所说的“天塌地陷”,原来是这样的滋味。 ——这人他认得。他永远都认得。 ——这是阿错。 这是他的阿错啊。 闻人听行在原地僵立了太久,耳边是烈火焚烧,皆为生灵泯灭的哭喊,哀哀不息。 闻人听行手一抖,手中的游凤剑掉落,深深/插/进滚烫的黄沙之中。 “嗡——”游凤剑发出一声沉重的悲鸣。 闻人听行一步一步往张错身边走,他是真的走在那刀山火海上。这是世间最残忍的几步——他在靠近张错的尸体。 闻人听行几乎生不出任何情绪,他只是懵的,脑袋里颠三倒四,嗡嗡乱叫。他不敢相信,又发了疯在祈祷,求这仅是一场惩罚他的噩梦。 不顾那遍布虫蛇,闻人听行跳进沙坑之中,他扑到张错身上,双手拨开层叠的蛊虫,由那些活东西蹦跳,啃咬他的手心,撕扯他的皮肉。 这些蛊虫......都是从张错身体里长出来的,一个一个钻出来的。张错该有多疼......他该有多害怕......他...... “阿错,你怎么会在这里......”闻人听行一开口,眼泪就流出来。他小心翼翼地捧起张错的手,“你怎么......变成这样......是我没来得及,是我的错......” 张错的手血肉模糊,森白的指骨和腕骨凸出,就连指甲也被啃没了。 闻人听行一寸一寸将人看过——张错的腹部凹下一个大洞,内部脏腑全被吃净,胸前肋骨之间还盘着两条交错的黑蛇,招摇地露出尖牙…… 脖颈,脸颊,手臂,双腿......皆血肉模糊...... “不......”闻人听行将张错抱进怀里。他不敢用力,现在他怀里,仅剩一个脆弱破败的骨架,他只要用一点力气,张错就会在他眼前碎掉,四分五裂。 几只蛊虫从张错的发间爬上他的脸,闻人听行抖着手将它们撇去,摸到张错冰冷的额头。 他望进张错漆黑无神的眼睛。 张错到死,眼睛都瞪得很大,这是恐惧,又像是在等着什么——等着什么人,来救他,或者,来让他看最后一眼。 可他什么都没等到。孤零零地,被万虫噬咬,惨死在这地狱烈火旁边,埋进黄沙蛊虫之中。 “阿错......我的阿错......” 就连哭喊,都哭喊不来。没有力气。没有声音。没有任何一句呼喊足够撕心裂肺,没有任何一滴眼泪,配流出半点绝望。 大痛无声,不欲求生。 九天神佛无情,俗人庸蠢,牵累纷扰痴念,遗痛连绵,至死不休。 这才是世间唯一颠扑不灭的道理。 张错七窍的血痕已经风干,闻人听行怎么都擦不净他脸上的血。 眼泪一滴一滴,落进张错的伤口里,闻人听行重重地在张错满是血污的唇上落下一吻,轻声说:“阿错别怕,有先生在。” 闻人听行抬起头,伸长手臂,他嘴里一阵低念,不远处的游凤剑突发震动,“嗖”得拔地而起,冲他飞过来! 闻人听行抓住剑柄,举手抬剑,朝向那火海之上,口中低喝:“开!” 顷刻间,火海更加凶猛地涌动起来,半空中那晶石血光忽暗,而后剧烈地闪烁! 大火愈燃愈烈,随着“轰隆”一声巨响,地动山摇,那火舌如同挣脱束缚一般,猛地舔起几十米高!热浪翻腾,似壮阔的火流瀑布,排山倒海,奔泻而来! 闻人听行将张错牢牢护进怀中,任愤怒的烈火烧落在身上。他沉声道:“天神明鉴,火凤丹乌有灵。巫承刑火之力,行走人间,护佑苍生。” “罪人闻人听行,枉为巫主,有辱巫族使命,愧对人间生灵。唯愿以我魂根,换取丹乌一滴血泪,救无辜之人脱离地狱深渊。我将恪守巫族使命,为大印献祭身魂,生生世世,永无休止。” ……
第139章 “阿错...再见....” 闻人听行没有马匹,只身抱着张错回家。黄沙、山林、错落山峰......他所过之处——他带他回家之路,留下一条长长的血痕...... 闻人听行走了整整一日,直到第二日傍晚,他才走到闻人家门前。 闻人听行早狼狈得不成样子,他浑身血污进门,正撞上院门口的两个下人。 这是两个十几岁的姑娘,二人一见到闻人听行,皆惊得双双尖叫起来。一个目瞪口呆,用手捂着嘴呆在原处,另一个倒稍微精细两分,滋哇叫唤的同时,拔腿跑去后院,嘴里大喊:“老管家!老管家!——” 闻人听行看那吓呆的姑娘,嘶哑地说:“你先下去。” “先......先......先生......”这姑娘已经不会说话了,“您、您没事吧?您......您怀里这是?” ——张错被闻人听行用白色外衣包裹得严严实实,虽遮住了头脸身体,但不难看出那是个人。 “我让你先下去。”闻人听行语调平静地重复,“还有,不准告诉任何人。” “是、是。”这姑娘连连点头,“我、我们不会告诉任何人。” 闻人听行点了个头,没再说别的。 这姑娘赶紧跑了。 闻人听行侧过头咳嗽几声,嘴角渗出血色,他看了眼怀里的张错。张错还睁着一双死黑的眼睛。闻人听行闭不上他的眼。 那惨黯的双眼就这样看着闻人听行,明明了无生气了,却还似蜷藏无数渴求与念想。——这死去的眼睛还在痛苦。 “先生!”这时候,老管家急匆匆地从院门口跑进来。 闻人听行转过头,和老管家对上视线。 老管家脚步一顿,登时定在原地。 闻人听行先前骂得没错,他年纪一大把,的确没有出息,单是看一眼闻人听行此刻的样子,他就心口一酸,耐不住红了眼睛。 “先生!”老管家几步跑过来。他看清闻人听行死人一般的脸色,更吓得够呛,“先生,你这是怎么了?你又受伤了?快进屋让我看看!” “您怀里抱的这是......”老管家往闻人听行怀里看,一时瞪大双目,喉咙像被死死掐住一般,发不出声音,“阿......阿错......” 他两眼很快被泪水模糊:“阿错......阿错死了......” 闻人听行咳嗽起来,这一通咳得很厉害,全身都在抖。 “先生......”老管家忙顺起闻人听行背心,“您是在哪找到阿错的......他怎么......变成这样了......” “守好院门......咳......”闻人听行咳得一阵头晕目眩,几乎要站不稳,“不要让......咳......不要让旁人进来。” 他说完,身子一晃往后仰倒。 老管家赶紧扶了他一把:“先生!” 老管家快速抹了下眼睛:“您伤势太重,换我抱阿错进去吧。” 闻人听行摇头,没有答应。他反问老管家:“我不在这一天,闻人家可有异常?” “尚未发现。”老管家赶忙应道。 “待明日日出,山下的煞气就会渐渐消散。”闻人听行说,“你今夜做好准备,天一亮,带家里的人全部下山。” “那您......”老管家一怔。 闻人听行站直身体,不再多言:“你打一盆热水进来。” 说罢,他抱紧张错走进屋子。于他脚下——院子里拖出一条淋漓的血痕。 老管家盯这血痕看过半晌,而后缓缓蹲到地上,双手捂住脸,无声地哭了。 。 进屋后,闻人听行小心地将张错放去床上。他坐到床边,双眼一眨不眨地看着张错,和那双死不瞑目的眼睛对视。 不知看了多久,门被敲响三声。 闻人听行回过神,哑声道:“进来。” 老管家推开门,一对眼皮又红又肿,他将手中端的一盆热水放去桌上,转头轻轻看了眼张错和闻人听行,一句话也没说,安静地退出了屋子。 屋门关上,屋里又只剩下闻人听行和张错两人。 闻人听行起身,拎一条手巾,去那盆热水里洗了,他走回床边,先替张错擦净脸上的血污。 他又解开包裹张错的外衣,替张错清理身体。 之前他都不敢碰张错,因为张错的身体每碰一下都会渗血,但现在,张错已经流不出血了。他的血全流干了。 张错身上腐肉太多,伤处大多露骨,闻人听行小心擦洗了好久。 “你现在,大概比你小时候还轻许多。我抱着你一路回来,竟一点也没觉得累。”闻人听行低低地说。 他捋顺张错的长发:“没关系,不要怕,很快你就会好起来。我会救你的。” 他深深看过张错一会儿,突然笑了下:“其实回忆起来,从你长大以后,我都没有好好看过你了。” “我是不太敢看你,也觉得自己不应该看你。”闻人听行抚摸张错的脸,“我真的很怕,很怕我会毁了你......” 闻人听行:“其实无论你做什么,我都会宽容你。前天晚上的事情,我没有怪你,也没有气你。我知道你不是故意的。我只是......很心疼你。” “阿错,无论你想要什么,我真的都想答应你。”闻人听行沉默片刻,继续说,“我知晓你喜欢我。......我也很喜欢你。” “我不知道世人称颂的‘爱’是什么样子,但我想一直和你在一起。” “和你在一起,我会很快乐。不见你,我会想念你。” “之前有一次出门降伏凶兽,在最危险的时候,我想的竟也是你。”闻人听行又笑起来,“我就想,我可不能死啊,我死了,阿错会哭瞎眼睛。我死了,就见不到阿错了。” “我也分不清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和你对视,我会想要躲开。你说那些乖巧惹人疼的话,我心头就痒。我不再觉得你是个孩子,我甚至......梦到过你。” 闻人听行俯下/身:“阿错,我是真的喜欢你。” 他顿了顿,在张错唇上落下一个长久的吻。 “可是阿错......”闻人听行的眉头皱起来,声音隐隐颤抖,“你还年轻,我却注定时日无多。我不能陪你长久,你又是个死心眼的人。我好怕你泥足深陷,徒增痛苦,甚至做出一些傻事......” “你现在这样,就是我害的。”闻人听行手压住胸口,感到心脏一阵撕裂的剧痛,“我早该让你走远,断掉你的念想......早就应该......是我太自私了......” 冷汗从闻人听行的额角流下,他闭了闭眼:“可我......我也是人,我一见你就心软,我也有私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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