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怎么能够? 怎么能叫道里安看到他现在这副样子? 怎么能叫他亲口承认自己又一次欺骗了他? 西尔维额头上被石块砸破的伤口早就愈合了,没有留下任何疤痕,但西尔维还记得那种痛楚,很痛,真的很痛,痛得他的心脏都绞起来。道里安离开他的背影,叫他痛得下一秒就要死掉。 对不起,对不起。 西尔维想要道歉,想要获得道里安的原谅,想要获得爱人的怜悯,可他为什么正被危险的人类武器指着脑袋? 又要被惩罚了吗? 西尔维难过地想。 可是道里安,真的很痛…… 在大海里,所有生物凭本能生活。 每条鲑鱼生来就知道自己的使命。它们在海洋里长大,当繁衍期来临时,它们会跨越海洋,飞跃瀑布,游进内陆的母亲河里产卵。在那段漫长的路程里,它们会遇上棕熊,鼠鲨,人类的捕网和钓钩……身边的兄弟姐妹一个接一个倒下,但没有鱼会停下。活下来的幸存者最终会抵达故乡,交配产卵,接着为保护后代日夜不休,直至死亡。 不会有任何一条鲑鱼在旅程中停下摆尾,怀疑洄游的意义。同样的,也不会有任何一条人鱼在认定自己的伴侣后,选择背弃。 假设每一种生物的骨头上都被造物主标明了独属于自己的形容词,那么你也许能在人鱼的尾骨上看到这样一行小字——忠贞不渝。 西尔维不觉得自己有什么错,他只是有些不走运,他选中的伴侣是一条生活在陆地上的鱼。 正常情况下,人鱼在大海里遇上心仪的对象后,会进行一系列的求偶行为。 如果道里安生活在海里,那么西尔维会首先在他四周打转,唱歌,试探着靠近,如果道里安没有感到冒犯立即赶走他,那么他就会小心翼翼地靠近,用尾鳍拍打心上人的尾巴,用触角戳弄他的背鳍…… 整个过程看起来会比较激烈,他们会“对打”几个回合,人鱼从不对追求者手下留情,而追求者却会因为担心伤到心上人而总是束手束脚。 可能刚开始道里安会对他亮出利爪和尖牙,但没关系,西尔维不会这么快放弃,他会开始讨好他,帮助他捕猎,清理他鳞片上的污垢,再从自己哭出的珍珠里挑出最漂亮的几颗送给他。 如果道里安心情好,也许会留下那些珍珠,用来装饰自己的巢穴;如果道里安心情不好,也许会当着他的面直接丢掉。 西尔维会因此而伤心一阵子,但自然界的求偶过程就是这样,你必须得拼尽全力,讨对方欢心,可至于是否会被接受,那是对方的事。 人鱼不会停止追逐心爱的伴侣,直至后者选定了其他的伴侣,或前者死去。 西尔维愿意为道里安做任何事。 本能叫他们如此求爱,不会有同类因此评价他的痴迷,嘲笑他的盲目。 那是造物主一早镶嵌在他们脑袋里的基因齿轮,在看见心上人时,那齿轮就开始自发运作。 西尔维的齿轮是在二十三年前,他被塑料绳困于浅滩时开始转动的。 那实在是一个非常可笑的失误,他因为盲目追逐一只猎物而失了准头,让自己的尾巴困在了人类废弃的塑料网中,而拯救他的是一只有着同类气息的人类幼崽。 西尔维喜欢他的眼睛,那两汪灰蓝色像涌动的浪潮,是真正的大海。 距离这只幼崽的成年和同化还有一段时间,不过人鱼的寿命是人类的数倍,西尔维不介意给自己的心上人一点时间。 那可真是一段甜蜜又苦恼的时光。 西尔维总会躲在礁石后寻找爱人的身影。 就如同鲑鱼能在数以百万升的海水中区分出属于自己母亲河流下的一滴淡水,对于人鱼而言,想要在千里外的海水中辨别出心上人的气味也轻而易举。 他们起码在大海里几百次擦肩而过,只是人类的感官不足以叫道里安发现人鱼的踪迹,而西尔维又恰好因为害羞没有做足心理准备,迟迟不肯露面。 可令西尔维意想不到的是,道里安在六年前进入了人类建造的金属巢穴,他们虽然共享同一片海域,却再没什么机会见面了。 那只庞大的人类造物盘踞在大海里,像只贪婪地巨兽吞噬着这片海洋的生物,排出肮脏的垃圾,而同它一样的怪物在大海里还有成千上万个。 大海在流泪,母亲在痛哭,它们必须被清除,被摧毁。 头一次尝试总是不容易成功的,所有自愿进入研究所陷进区的人鱼都清楚这一点,但没关系,活下来的同类会告诉其他族人下一次该怎么做。 于是西尔维如愿以偿地来到了道里安的身边。 他小心地观察,反复地试探,最终为了讨心上人的欢心,狡猾地给自己套上一层天真无害的,傻乎乎的外壳。 西尔维总能知道道里安在想些什么。 这是大海赐予人鱼的天赋。 没有复杂的语言,不用混乱的符号,人鱼天生就能捕捉情绪,简单的叫声足以令同伴了解自己想要传达的信息。 他们敏锐的触手在陆地上同样好用,脆弱迟钝的人类根本不是他们的对手,西尔维很容易就摸清了道里安的喜好,他用尽全力讨爱人欢心,引导没有知觉的爱人一步步坠入情网,偶尔分神清理掉一两条杂鱼。延闪婷 虽然过程中发生了一些意外,但并无大碍,和料想中的一样,道里安很快也迷上了他,西尔维终于把爱人带回了大海。 西尔维真希望故事停留在这里,停留在那座小岛。 在道里安心中,他永远是那只听不懂人类语言的愚蠢实验体,那样道里安就会一直爱他。 只是那些该死的人类造物,它们一个接一个出现,抢走道里安的心神,令他怀念,叫他不安。 因此西尔维将它们全部丢去海中断崖有什么错? 他想留住道里安有什么错? 他不是故意要欺骗道里安,故意露出残暴的一面,他只是…… 【对不起,我只是想要你爱我。】 可道里安无法理解。 西尔维从来都看不上人类社会和他们的文化,更不乐意学习人类语言。 他们被切断了与大海的脐带,听不见母亲的心声,也收不到同类的呼唤。 他们创造了“语言”,试图用复杂的符号和音调沟通交流,表达自我,可事实上他们只是在把事情变得更加复杂。他们口中的“语言”并不是通往理解的桥梁,“语言”是海雾,当你说得越多,就越是被困在雾里,即便你大声呐喊,外头的人也只能仅仅捕捉到破碎扭曲的错误信息。 于是产生矛盾,于是开始战争。 他们抛弃了母亲的天平,以自我为中心,试图站在杠杆的另一头撬动整个地球。 终究有一天,他们会发现,他们撬起的泥土只与自身的重量等同,当他们倒下时,那泥土会刚巧盖住他们的全身,成为一座没有墓碑的坟冢。 不过这没什么。 人类迟早会回到大海,西尔维的道里安也会回到大海,需要的只是时间。 人鱼从不轻易放弃,如果道里安喜欢陆地,那西尔维就舍弃尾巴前往陆地;如果道里安喜欢会说话的伴侣,那西尔维就卷起舌头去学人类语言的发音。 为此西尔维吞下了一些“毒药”,一些对于人鱼来说,相当致命的“毒药”。 那是在海中断崖的幽暗崖底才会生长的东西,它外表看起来与普通的海藻无异,但如果你将它连根拔起,你就会发现它的根部是一枚发光的球状物。传说它们是生命的起源,是灵魂的卵,如果一定要用人类语言称呼它的名字,西尔维认为也许该叫它“索尔”。 西尔维不关心它到底是什么,他只知道这“毒药”能帮助他实现愿望。 如果人鱼在海里吞下它,很快就会窒息而死——很早就有好奇的人鱼这样尝试,因此丢掉了性命。可如果,一条人鱼在岸上吃掉它,就会蜕掉鳞片和鳍,长出双腿,变成人类的模样,时效一个日夜。 然而没有人鱼会蠢到做这样的事,因为索尔会灼伤他们的嗓子,使鳞片脱落,如果频繁食用,甚至会永远失去自己的尾巴。 但西尔维不在乎,他必须前往道里安的身边,营救他可怜的失去记忆的爱人。 这一次他做得更加谨慎,他叫道里安看见了那些人类的残暴本质,同时完美地隐藏了自己的身份。 当道里安说他喜欢那间西尔维特意为他挑选的人类巢穴时,他快活得几乎要藏不住自己的尾巴。 这一次会好起来的,道里安重新爱上了他,也不再排斥自己的进化,所有的一切都在朝最好的方向发展,可这一次出问题的是他自己。 十四天。 西尔维用自己的身体做标尺,得知服用索尔的极限最多十四天。他的身体变得相当虚弱,所有的器官都在衰竭,如果他不停止食用索尔,回到水里去,他甚至可能很快死去。 因此他被迫与道里安分别,躲进地下室的浴缸里缓慢恢复——西尔维绝不可能在这时候离开道里安回到大海。 只是西尔维原以为自己可以在三天后回到道里安身边,然而他太久没有变回鱼尾了,那可怕的毒药蚕食了他的身体,以至于他躺在浴缸里,始终处于昏睡的状态。 直到道里安痛苦的嘶鸣将他从梦中惊醒。 西尔维在暗中迅速摆平了那些人类杂鱼,按照计划,他只要及时吃下一颗索尔,恢复成人类的样子——蜕掉鳞片长出双腿的过程总是很快,虽然伴随着剧痛,但西尔维可以忍受,而索尔他也在浴缸里保存了许多。 只要重新长出双腿,他就能带着道里安继续逃亡,他们可以去往任何想去的地方。 可为什么索尔失效了? 西尔维一连吞下了三颗“毒药”,除了让自己的鳞片斑驳地掉落,缺失了一部分鳍,重新变得虚弱以外,没有任何变化。 这也许是大海对他的惩罚,惩罚他的背叛,惩罚他对爱人说谎。 他披上人类的外壳,伪装成医生,伪装成救赎者,这都是他的错。 西尔维愿意接受任何形式的惩罚,唯独不能接受被道里安目睹此刻的自己。 他此时在爱人的眼里会是什么模样? 必然是丑陋的,怪异的。 【“西尔维,你太令我失望了。”】 【“滚开!你这个骗子!”】燕杉艇 【“西尔维,我再也不会相信你了!”】 【“根本没有什么爱……”】 【“这一切都并非我自愿,这只是你自我欺骗的小把戏,我从来没有爱过你!”】 西尔维从头发里盯着那冰冷的枪口,像再一次被爱人手中的石块击中,他的心被敲开了一个巨大的创口,他开始流血了,好痛啊,道里安,好痛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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