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道里安产生这个念头的同时,西尔维动了起来,他贴近道里安,将两只手蹼紧紧靠在了他脑袋的两侧,准确来说,是覆盖在了耳朵的位置上,下一秒—— “嘶————!!!” 一阵怪异至极的嘶吼贯穿了道里安的耳膜,甚至戳穿了肉体的遮掩直接刺透了灵魂。 这绝不是夸张的说法,在那声嘶吼持续的几秒钟内,道里安感到大脑一片空白,即便西尔维捂住了他的耳朵。 那种夹杂着愤怒和怨恨的动物的嚎叫污染了意识,引起了强烈的生理不适,在那叫声停止后,道里安依然能听见吵杂的白噪音萦绕在耳边,他头晕,反胃,连保持站立的力量都消失了,只能勉强靠在人鱼的胸膛上。 受到影响的当然不可能只有道里安一个,在他朦胧的视野里,那只直升机也开始晃动起来,仿佛遭到了强烈的气流攻击,但好在它依然坚定地朝着小岛飞来。 然而,这是一个错误的决定。 一个非常错误的决定。 这一刻,平静的海面突然产生了巨大的漩涡,道里安还没能注意到这一点,当他意识到不对劲时已经来不及了。 他拼命冲那架飞机挥手,示意对方离开,然而有东西比他更快一步—— 一只庞大的章鱼触手骤然破开水面探了出来,它那巨大到可怕的体积并没有减缓它的速度,事实上它无比灵活,甚至超越了人类眼睛所能捕捉到的速度。 不,也许不是章鱼触手。 道里安无法叫出这东西的名字。 它的直径约有50米,下粗上细,乍一看确实类似章鱼的腕足,但当你仔细观察那只触须时你会发现,那些看似吸盘似的椭圆形凸起长满了獠牙,其实是一张张长满尖牙的蠕动着的口器。 怪异的,庞大的,恶心的,难以名状的。 那肉红色触手仿佛凭空出现一般,倏地伸向天空,用细长的腕足握住了直升机的尾巴。 而由人类制造的铁鸟无助地晃动着身躯,拼命想要挣脱,里头的人类掏出了激光枪试图赶走那只触手,但他们正在对付的,不过是一只怪物身体的万分之一。 在那只触手因为受伤而放弃控制直升机后,它另几个兄弟从海里探了出来,每一只都比它更粗更长,瞬间就能抵达半空中一个难以置信的高度,道里安简直无法想象拥有这些可怕腕足的怪物到底拥有多么庞大的身躯。 “快走!离开这里!离开!不,不——!” 道里安叫哑了嗓子,可他注定无法改变什么。 当那些触手一同探向那架飞机时,死亡已经吹响了号角,不过几秒钟的时间,那架盘旋于半空中的直升飞机就被包裹着拖入了大海,在一连串的气泡水柱喷出后,它消失不见了,连带着飞机上几条无辜的生命一起,消失了。 大海再次恢复了平静,阳光正好,海鸟在天空中鸣叫徘徊,刚才发生的一切都像是可怕又短暂的海市蜃楼。 然而—— 庞大残暴的海怪…… 研究所剧烈摇晃的走廊…… 人鱼…… 西尔维…… 破碎的拼图终于找到了适合自己形状的拼接口,一块又一块,组成了一张完整的答案。 道里安急促地喘息着,他推开了西尔维,在浅滩里踉跄了几步,转过身去,不可置信地盯着对方。 “是你?西尔维,是你在操纵那只怪物吗?所有的一切,包括研究所,都是你做的?” 西尔维没有说话,他浸在海水中的尾鳍不安地扇了扇,歪着脑袋注视着道里安。 道里安太清楚这个神情意味着什么,他攥紧了拳头,血丝逐渐爬上他的眼白:“这一招没用了西尔维,回答我!是不是你控制着那头怪物摧毁了研究所,杀死了所有人?告诉我实话!” “我没有杀死他们,他们只是回到了大海。” 流畅的语序,准确的用词,无可挑剔的语法,一个极其低沉且富有磁性的男性嗓音说出了这样的句子。 西尔维微妙地舒展了身体,缓慢地眨了眨眼,他在一瞬间从道里安的“人鱼实验体西尔维”变成了一只全然陌生的海妖塞壬。 阳光照耀着他苍白皮肤包裹着的结实肌肉,以及饱满鳞片覆盖着的粗壮鱼尾,他全身上下都写满了危险,但与之相对的,他又是那样的美艳诱人,他身上任意一处弯曲的弧度都无法不令人惊叹。 道里安眼睛里的灰蓝色在震颤,他痛苦地凝视着面前的人鱼,轻声道:“我早该知道……” 是的,他早该知道,不可能会有真正单纯温驯的人鱼。 那些在水箱里掉落的珍珠眼泪。 迟迟学不会的词句。 拼写在玻璃上的求救语。 拥抱,亲吻,缠绵…… 没有一个是真实的。 脑海中闪过无数个片段,道里安触碰它们中的任意一个都会被剧烈地刺痛,在肉体遭受着不明病因的折磨后,他的灵魂也终于变得千疮百孔。 “为什么?”道里安固执地挺直了脊背,朝西尔维抛出愤怒的利刃,“为什么要这样做?你明明有别的办法,就像你杀死凯登那样,你明明可以直接杀死那些伤害你们的人,可你选择摧毁整个研究所,那间研究所,几百条无辜的生命,还有这架飞机,他们又做错了什么?你甚至从未见过他们。人类沉入大海就会被淹死,你明知道这一点!” “大海不会杀死任何人,”西尔维摆动着尾巴朝道里安靠近,“如果他们在海中死去,那么这是他们应得的。” 道里安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冲上去,狠狠揪住人鱼的头发触手,仰着头一字一句地质问他:“应得的?你说应得的?你穿了耶罗姆的裙子,有了逃跑的机会,你蒙了他的恩,他也活该被淹死吗?嗯?” 道里安说完,丢掉了那些企图缠住他手腕的触手,他后退着摇头:“西尔维,你太令我失望了。” 人鱼的触手暴躁地摆动起来:“我没有!道里安,你爱我,你说你爱我!” 道里安笑起来,他想到昨天自己那不顾一切的告白,此刻却感到无比荒谬:“爱吗?我不知道,或许只是你诱惑了我……” “我没有,道里安,你爱我,你爱我!” 人鱼嘶吼着,咆哮着,他一遍遍重复着道里安的爱语,以为这盾牌仍旧坚不可摧。 可道里安并不理会,他的意识飘向了时间的远方,他想起了第一次见到西尔维的那个凌晨。 “从一开始就是阴谋吗?像你们这样的高智慧生物,怎么会轻易落进陷阱?是阴谋吗?” 道里安喃喃道,他像是在问西尔维,又像是在自言自语。 一瞬间,道里安在脑海里涌出了无数个怪异的念头。 人鱼实验体? 不不,也许人类才是被观察的一方。 人鱼假装被人类捕获,其实不过是为了学习人类的文明,同时污染他们的精神,等时机成熟后再予以毁灭。 你问理由?理由可太多了,费迪南海洋研究所每天都会抓捕大量鱼类,同时朝大海排放各种生活垃圾,人鱼那样钟爱洁净的海域,他们怎么能忍受自己的家园变成污水池? 该死的是人类。 于是一场阴谋诞生了。 而道里安,他只是一个愚蠢的小丑,自以为是地在这场并非以他为主角的戏幕中卖弄着可笑的同情心。 “不,是为了你,道里安,我为你而来。”西尔维这样说。 “为我?”道里安在无法自抑的痛苦里大笑出声,“是的,你是为了我才让利瓦尔发疯杀人,为了我才毁掉研究所,又是为了我才将我囚禁在这里。一切都是我的错,都怪你迷上了我,非得将我变成你的玩物不可,对吧?” “我做了什么错事吗?”西尔维反问。 道里安不肯叫他靠近,西尔维便在一段安全的距离里绕着道里安打转。 “利瓦尔试图侵犯你,攻击我,而研究所何止折磨并杀死了我的兄弟姐妹,受难的还有无数鱼类,我大海的同族们,我只是以牙还牙,以眼还眼——人类是这样说的吧?” 这条周身散发着危险魅力的人鱼绕着自己娇小的人类伴侣悠闲地转着圈,他像只饥饿的巨蟒,审视着自己可口的猎物,他用婉转的嗓音吐出那些可怕的事实,如同用獠牙注入毒液,它们会一点一点溶解掉道里安内心濒临崩溃的防线。 “而你,我的道里安,你的继父控制你,你的同僚排挤你,憎恨你,就连你的母亲也不愿意对你施以援手。” 他竟然连这些都知道?! 为什么? 为什么会这样? 道里安被绝望的震惊钉在了原地,他目不转睛地盯着西尔维,仿佛第一次认识他。 而这只狡猾的人鱼趁这一刻靠近了道里安,他故意用尾鳍蹭过爱人的脚踝,继续低声蛊惑道:“是时候看清现实了,道里安,他们根本不是你的同类,他们伤害你,折磨你,令你痛苦不堪。我才是你真正的同类,我们才是!留下来吧,道里安,留在大海里,留在我身边,我会保护你……” “滚开!你这个骗子!”道里安尖叫着推开了西尔维,他感到盛放灵魂的那个容器绽满了裂纹即将爆炸,他再也不能承受更多了,“既然你憎恨人类,我为什么又能够幸免?你会觉得我与人类不同,不过是因为我从研究所里救了你,如果有一天,我违背了你的意愿,站在人类那一边,你是不是也要把我杀死?西尔维,我再也不会相信你了!” 那些伤人的话语叫人鱼的头发在半空中疯狂摆动,他身上锋利的鳍在刹那间竖了起来:“我不需要你相信我,我只要你爱我!” 道里安终于在这一刻破碎了,他冲西尔维摇头,灵魂的伤口流出血,从眼睛里溢出来。 “根本没有什么爱,西尔维,是你引诱了我,用幻术操纵了我,是你让我减少麻醉,切断电源,打开电网,最后放你回到大海,这一切都并非我自愿,这只是你自我欺骗的小把戏,我从来没有爱过你!” 视野里,那条在夕阳余晖下闪闪发光的人鱼正一点点朝他逼近,道里安想后退,想逃脱,但他在那银色双眸的注视下突然动弹不得,接着他的意识陷入混沌。 血色夕阳,紫色天空,霞染的云,黑色的海,银色的鳞片,白色的瞳孔…… 有一只手探进了画面,它搅弄起来,将所有色彩打碎融合成丧失逻辑的古怪线条…… 道里安掉了进去,被黏住,裹住,他的腿消失了,他变成了一条鱼,一条长着蛙类四肢的变异天使鱼…… 在一个剧烈的喘息间,道里安从梦境跌落现实。 他发现自己正骑在人鱼的尾巴上放荡地起落,他快活地尖叫,战栗颤抖,他变成了地狱里的魅魔,只会榨取的工具,专为情欲而生的器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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