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很好。” 道里安对所有来见他的人这么说,即便他脸色糟糕得仿佛下一秒就要晕厥。 调查小组找到他询问利瓦尔的事,道里安颠三倒四地说了一些什么,事后他自己也记不清了。 只有利瓦尔的脸。 只有利瓦尔那无法瞑目的死尸面孔久久地定格在他的脑海里,像一块难以清理的污垢顽固地残留在记忆的地毯上。 阿刻索夫人是对的,道里安在当晚就发起了高烧,在医务室里躺了两天后终于好转,又过了两天后,道里安回到了自己的研究室。 仿佛一座经历喷发后再次陷入休眠期的火山,研究所里关于这场骇人听闻的虐杀案件的议论声逐渐平息了下去。 毕竟证据确凿,且凶手已经死亡,再可怕的惨祸也会随着时间的流逝泛起一层无害的旧黄色。 但道里安却总觉得哪里不对劲。 那种绵密的异样感刺激着他的神经,让他仿佛置身于有毒的化学气体中。 这可能是他夜晚频繁地梦见利瓦尔的缘故。 梦境并不恐怖,虽然利瓦尔的死相的确会反复在梦中浮现,但也仅此而已。 让道里安在意的是,在梦中,利瓦尔的尸体会在水面上坐起来,然后直直地盯着道里安,他那双充血的眼睛似乎是想拨开地狱的门缝给道里安一些提示,但道里安就是无法读懂答案。 于是在白天,每当道里安踏进自己那间研究室时,他总觉得身后有一道视线正凝视着他,道里安总觉得那是利瓦尔的鬼魂,可当他回头时,却只看见了不远处的观察水箱,以及水箱里那条忧郁的人鱼。 为了让人鱼恢复到最佳的身体状态,西尔维又被重新移回了观察水箱,这一次他的尾巴上被拴了一条重重的铁锁。 大概是由于先前的虐杀案,西尔维移交给康斯比研究所的事宜暂时被搁置了,大概会被延迟到明年,谁知道呢。 虽然最终人们把利瓦尔的所作所为归结为“因工作压力所导致的精神失常”,但是道里安非常清楚,利瓦尔在这间研究室里所承担的工作根本没有任何压力,如果有,首先疯掉的应该是他的上一任助手萝丝。 冥冥之中,道里安产生了一些怪异的念头,他恍惚地靠近观察水箱,轻声问道: “是你做的吗?” 人鱼艰难地摇摆着尾巴,他垂下长长的睫毛,一串乳白色光泽的液体从他的泪腺里溢出,凝固成一颗颗圆形的小球沉入水底。 他用尖锐的指甲在玻璃的另一侧拼写—— 【Dorian】 【help me】 【please】 【help】 道里安仰头看着西尔维,看着这条与他朝夕相处了半年的人鱼,不愿意思考胸腔里不断翻涌的酸涩感是什么器官出了问题。 不。 道里安在自己的名字上画叉,对西尔维摇头说: “No。”
第44章 在与康斯比交接前,道里安都没有其他工作了,马格门迪不分派任务,他自然也不会主动找事做,他失去了对一切的好奇心。 近一周的时间里,道里安和欧文都无所事事。道里安只会把“人鱼观察日志”里储存的过往视频拿出来回顾,像看一场由自己主演的科幻电影;而欧文的角色则更像个安保,确保这条人鱼别再弄出什么意外。 道里安其实非常欣赏欧文的性格,抛开私生活不谈,欧文真正做到了一个助手应该有的品格——遵从上级指示,及时完成工作,绝不指手画脚说三道四。 但道里安非常清楚,其实自己从来没有真正了解他。 在研究室里,欧文是有着鸟窝头,戴黑框眼镜的笨拙工科男;在秘密酒会里,欧文是言语泼辣,穿着性感吊带装的LBGT;在面对萝丝时,欧文是体贴绅士的温柔伴侣;在面对利瓦尔时,欧文是处处针对的刻薄鬼。 你当然可以用“人是多面的”之类的理由解释这一切,但是当道里安发现欧文对于利瓦尔的死相当无动于衷时,他发自内心地产生了巨大的困惑。 一开始道里安还满意于欧文区别于大卫的唠叨和过度神经质,他既不会殷切关心道里安的身体状况,也不对利瓦尔的死发表任何意见。他在道里安下达了指令后,就安安静静地坐在监控台后,悄悄用古早游戏机打起街机游戏,到点上下班。 仿佛利瓦尔从未出现在这间研究室。 仿佛他们根本不认识。 然而道里安很快便开始自省——真正的悲伤从来都不是在人前痛哭流涕,道里安不应该恶意揣测他人。 也许他最近真的清闲过了头,才会产生一些乱七八糟的念头。 因此,哪怕嫌弃大卫话多,道里安仍旧同意了每一次大卫邀请一起吃饭的请求。道里安绝不承认自己变得脆弱了,只是有人陪着的感觉总是不错。 餐厅里,大卫又一次邀请道里安与他共同欣赏《奴隶和马》最新季,他兴致勃勃地向道里安保证这一次他一定会喜欢,因为这一季的人物里多了人鱼的角色,并强调那是一条尾巴色彩斑斓的英俊人鱼王子。 “没兴趣。”道里安冷酷地拒绝了他,一边机械吞咽营养膏,一边用终端看新闻。 大卫叹气:“好吧,那我们来聊聊该死的新闻,最近又发生了什么大事吗?” “确实有一件‘大事’,”道里安皱起眉头,“海神教一年一度的祭典活动开始了。” “那可真是太糟糕了。”大卫的脸上露出并非伪装的同情,他的情绪明显低落了下去,在道里安看向他时解释说,“我的堂姐就死在了祭典里。” “我很抱歉。” “没关系,好几年前的事了。” 比起“祭典”这种充满了宗教神圣意味的词汇,道里安更愿意直接称呼那些活动为“疯子的自杀派对”。 就像是对上帝和基督徒们的挑衅,海神教一年一度的盛大祭典就在圣诞节前的半个月,信徒们每天都会前往海边进行跪拜,在“祭司”们的带领下,人们诵背教内经文,手舞足蹈地跳一些奇怪的舞蹈——据说是在模仿鱼类游动的姿态取悦海神。但在道里安看来他们更像是长了脚的蚯蚓在空气里扭动。他不无恶意地想,在目睹了信徒们奇怪的举动后,海神会发怒惩罚人类也在情理之中。 总之在一系列普通人无法理解的各项活动后,祭典最重要的部分来临了——献祭。 并非献祭牛羊或美酒,海神教献祭自己的生命。 再直白一点说,就是信徒们会在祭典最后纷纷跳入大海自杀。 根据他们的教义,如果在祭典里死于大海意味着污浊的灵魂被大海接受,你得到了海神的庇佑,来世会转生成海里的一条鱼,不用再遭受人类的痛苦。而如果你“不幸”地存活了下来,意味着你还不够虔诚,你的人生还有因果没有了结,你需要在感谢海神后,返回现实生活,保持善良与平和,为过去的恶念和恶行赎罪,摆脱所有欲望的泥泽之后,再一次返回大海。 这也是海神教众厌恶联盟管理局的缘故,因为后者总会在海神教祭典的这段时间里去海边打捞救人,当然,用海神教徒的说法就是——“阻挠我们的灵魂回归大海”。 在朝不保夕的末世里,道里安不想评价一门宗教的好坏,他只是认为,既然所有人迟早有一天都会回归大海,那就不必执着于时间的早晚。 “圣诞节你打算怎么过?”大卫打断了道里安的神游。 距离圣诞节还有半个多月,但从十一月底开始,圣诞节的气氛就已经开始冒起火星。最近研究所更是进行了大量的采买,按照以往的惯例,在圣诞节那天,所有留下来过节的员工都会获得来自研究所的圣诞礼物。 “我不知道。”道里安回答说,这是他的实话,他既不想回家和父母一起扮演温馨家庭情景剧,也不想留在研究室里无所事事。 大卫已经吃完了自己的套餐,他双手撑在桌子上,认真地盯着道里安的眼睛说:“回去吧道里安,回陆地上去,去见见太阳吹吹风,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阿刻索夫人也这样说。 而道里安只感觉到迷茫,他不知道自己接下来应该做什么,他甚至还考虑起放弃研究所的工作,回到陆地的大学里教书…… 又过了两天,在大卫坚持不懈地劝说下,道里安终于同意回陆地上过圣诞节,因为大卫说会邀请他一起在自己家里过平安夜。 “我还有几个长得相当不错的堂兄弟姐妹,届时他们都会到我家来过圣诞节。对了,我给他们看过你的照片,他们都表示很想跟你见一面。”大卫故意调侃道。 道里安知道大卫想让他恢复活力,于是也用玩笑的语气回击说:“你知道的,我是‘鱼性恋’,我对你们人类可没兴趣。” 大卫气得想揍他,道里安哈哈大笑。 不管怎么说,道里安的确在一天天振作起来。为了感谢大卫,道里安决定向马格门迪讨要一点特权,比如两张最早一班飞往陆地的机票。 这一天晚上,道里安心情不错,他特意花大价钱买了瓶红酒,打算前往马格门迪的休息间,扮演一位孝顺的儿子好满足一下继父的虚荣心。 所长的休息间自然要比普通员工更豪华一些,因此被安排在生活区最为安静的一处角落。 道里安为了避免被人说三道四,特意选择了晚上八点多,一个大部分人在休息,却又不至于晚到打扰对方睡眠的时间。 他的运气不错,快到马格门迪的休息间时,正看见继父的背影远远在前面走着。马格门迪很快到了门口准备开门,道里安想叫住他,然而下一刻,被打开的房门里突然伸出一双纤细白皙的手臂,那是一双女人的手,指甲上还镶着闪闪发光的水钻——道里安曾在萝丝的指甲上见过类似的装饰。那双手臂水蛇似的勾住了马格门迪的脖颈,将他缠绵地拖进自己的“洞穴”。 道里安的神经被猛地一扯,当即转身离开,他可不想给自己原本就糟糕的生活惹上更多麻烦事。 “你来得可真晚,亲爱的。” 在马格门迪关上门之前,道里安隐约听到了身后传来的一道熟悉的嗓音,那种小姑娘撒娇似的甜美声音。 道里安的脚步骤然顿住。 他一直都清楚马格门迪不会对母亲保持忠贞,虽然不可能做到完全不在意,道里安此时关注的是另一件事—— 不知道是不是小姑娘们都喜欢这样说话,但那女人的声音该死的像极了萝丝! 道里安在刹那间想起了自己曾看过的那则新闻,标题他早已记不清,总之就是马格门迪帮助莉莲教授打赢了同她前夫的那个案子。 道里安非常厌恶自己将所有的事情都朝最低俗的方面联想,但是——一直无法入学却在某天突然消失的萝丝,莉莲教授的污蔑案,马格门迪情妇手上闪闪发光的水钻美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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